“檸檬樹,外表美麗,檸檬花兒又甜美,但檸檬的果實卻不可能吃下去。”電影《檸檬樹》(2008)以“彼得·保爾·瑪麗”組合(Peter, Paul & Mary)的同名曲開篇,圍繞“檸檬園的去留”,講述了一個充滿政治意味的故事。影片由以色列著名導演伊安·瑞克利斯(Eran Riklis)執導,這是他繼《敍利亞新娘》之後又一部反映中東現狀的電影。
影片的邏輯線索並不複雜。巴勒斯坦寡婦薩瑪的果園位於以色列的邊境線上,正對着以色列國防部長納馮的新屋,部長以安全為由建立瞭望塔和鐵柵欄,並下令砍掉薩瑪的檸檬樹以剷除潛在的安全威脅。薩瑪由此開始了一場保衞檸檬園的對抗,她不惜一切同以色列當局對簿公堂,雖然最終未能保全檸檬園,但卻造成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促使人們重新思考和審視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現狀與未來。當然,《檸檬樹》不能完全被視為一部政治電影,正如導演瑞克利斯所言:“《檸檬樹》不是政治性的,它是關於人們陷入政治建構的僵局、困境的故事……它只是平實地説出一個故事,其中有感性部分,有人性複雜面,在激烈中帶着温和柔軟。”也正是這樣一個微縮又深刻的視角,賦予影片以深度和温度,展開了一系列有關政治、權力、性別和人性的討論。
檸檬樹背後的政治現實
如何講述有關政治衝突的話題?瑞克利斯似乎更善於“以小見大”。複雜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政治現狀被濃縮為邊境線上的鄰里糾紛:薩瑪的果園裏,檸檬樹枝繁葉茂,長勢喜人,象徵着生命的美好和幸福生活的希望,然而看似無害的檸檬樹林卻捲入了政治矛盾,納馮部長認為果園阻擋視線且利於隱蔽,容易滋生恐怖活動,於是便未經巴勒斯坦園主的同意,將檸檬園封閉,還豎起了“致命危險,軍事重地”的標牌,原本寧靜豐饒的果園四周駐守着扛槍的以色列士兵,瞭望塔一刻不停地監視着薩瑪的行動。檸檬樹因為失去照料而逐漸枯萎,薩瑪不僅失去了經濟來源,也失去了檸檬園帶給她的情感支撐。
實際上,薩瑪同納馮部長的矛盾,正是巴以近半個世紀衝突的縮影。公元前13世紀,希伯來人在迦南地建立了國家,先後受亞述、巴比倫、波斯、希臘和羅馬的侵略而流散到世界各地,儘管身處他鄉,漂泊的猶太人卻時刻想回到上帝的應許之地,即巴勒斯坦地區。而此時,巴勒斯坦人在此已居住近千年,猶太人的迴歸引起了前所未有的不滿和爭端。1947年,聯合國通過“181號決議”,在巴勒斯坦劃出一片土地給猶太人,建立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兩個國家,客觀上加劇了巴以衝突。經過五次中東戰爭,以色列不僅佔據了巴勒斯坦更為廣闊的地區,還佔據了約旦、敍利亞和埃及的部分土地。在影片中,納馮部長代表着以色列的利益,而薩瑪則代表巴勒斯坦,納馮掌握絕對權力,佔據優勢,而薩瑪則相對弱小,只能憑藉自己的微薄能力與之對抗。而檸檬樹所象徵的,不僅是被以色列佔領的原屬於巴勒斯坦的土地,更是巴以之間的灰色地帶,是由歷史、宗教和民族等因素造成的矛盾和誤解。國防部長的名字Navon(納馮)在希伯來語裏意為“聰明、智慧”,但在檸檬園事件的處理上卻顯得頭腦簡單、行為粗暴,這源於他在內心裏將巴勒斯坦視為宿敵,他説:“當我們睡得太沉,巴勒斯坦人就有希望了。”相比於納馮,薩瑪則顯得分外自強和冷靜,她選擇向軍事法庭申訴,甚至上訴至最高法院,以正當而非暴力的方式維護自己的權益。
《檸檬樹》電影海報
當然,除了以檸檬園為視角審視巴以衝突,影片表達了對未來兩國及兩族人民關係的期望,即通過包容和互諒彌合紛爭。納馮部長的妻子米拉就是這樣一股和解的力量,她似乎比丈夫更能夠體諒薩瑪的心境,也理解薩瑪為保留檸檬園所做的努力。如果説檸檬樹周圍的鐵柵欄象徵着巴以兩國的政治之牆,那麼米拉就是探出牆頭的橄欖枝,正如導演所説:“通常人們奮力抗爭的事,只需要大家互相聆聽對方心聲,就能輕鬆解決。”
平民與絕對權力的對抗
從宏觀上看,《檸檬樹》揭示了巴以的政治現狀,而從相對細微的視角來看,《檸檬樹》謳歌了平民對抗絕對權力的勇氣。邊境線上的兩位鄰居實力懸殊,納馮部長身居高位,掌握着重大事件的決策權,他可以決定鄰居家檸檬園的去留,也可以對他人的人身自由作出限制;而薩瑪則不同,她只是一位以種植檸檬為生的普通村婦,丈夫早逝,兒子務工海外,除了年過半百的果園僱工胡升之外,薩瑪幾乎同外人無過多的交流,而且薩瑪不懂希伯來語,客觀上造成了與以色列人的溝通障礙,使得話語權被進一步削弱。
影片通過一系列鏡頭反映了兩方權力關係的差別。薩瑪正在用自家的檸檬製作食物,窗外檸檬樹迎着微風擺動着綠葉,金燦燦的檸檬掛在樹上,沐浴着日光,這一鏡頭將獨居的巴勒斯坦女性同柔和的自然聯繫在了一起;而以色列國防部長的西式房屋和高檔汽車則與現代性相連,這種鋼筋混凝土和堅硬的鋼鐵對柔軟的自然形成了權力壓制。而且,薩瑪身旁也很難看到“田園理念”的延續,她的兒子對果園甚至故土都已不再留戀,而是飛身投入到焦躁的美國現代生活中。因此在身體和精神上,薩瑪都是孤獨的,而孤獨的內心並未磨滅對抗的勇氣。
《檸檬樹》電影劇照
為了保衞檸檬樹,薩瑪首先選擇了上訴法院,儘管她獲得了齊阿德律師的幫助,但訴訟的過程並不順利,正如以色列官員對齊阿德的警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以為自己能對抗這個國家?”在首次訴訟失敗後,薩瑪選擇繼續上訴至最高法院,最後法院判決“修剪檸檬樹至30公分,讓果園和部長官邸之間保持清楚的視野”。薩瑪的努力引起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社會的關注,也迫使以色列方作出讓步,在最終的判決中,平民的對抗極大程度上抑制了絕對權力的力量。正如影片所説:“這個案子代表了巴勒斯坦人的掙扎”,但也是“巴勒斯坦人民在以色列制度下的勝利”。
除了以平穩的訴訟方式保衞果園,薩瑪與國防部長的官邸之間也發生過一次激烈的對抗。一日,國防部長家中設宴,忘記準備檸檬,部長便叫人進入被封鎖的檸檬園採摘檸檬。薩瑪看到檸檬被盜,便闖入果園,激烈反抗持槍的以色列軍警,並用檸檬砸向長官的官邸。這不僅是對武裝機器的反抗,也是對部長虛偽人性的諷刺。當不需要檸檬時,薩瑪的果園就是需要控制和消滅的危險的陣地;而當需要檸檬時,巴勒斯坦人的果園又成為可以肆意侵佔和剝削的對象。
當然,影片最終並未以平民對抗強權的勝利結尾,這場有關檸檬樹的爭鬥沒有優勝者。但是,薩瑪勇敢反抗以色列國防部長、保衞檸檬園的勇氣顯然值得稱讚。薩瑪説:“我的樹是真實的,我的生命是真實的,你們已經在四周築了牆,還不夠嗎?”在真實的生命和生活面前,哪怕是弱小的巴勒斯坦寡婦,也具有了難以低估的力量,在毫不言棄的抗爭中,“絕對權力”被削弱甚至解構了。
《檸檬樹》電影劇照
女性的互助及反抗
《檸檬樹》中充滿了衝突和抗爭,然而冰冷的主題中卻不乏一絲温暖,這一絲温暖就來自女性間的相知相惜。雖然納馮部長不近人情、虛偽自大,但他的夫人米拉卻美麗温和、善解人意,她理解薩瑪對檸檬園的感情,雖然米拉同薩瑪沒有過多的言語交流,卻能從情感上產生共鳴,不論她們身後揹負着多少政治民族議題,女性間的理解和相惜顯得最為打動人心。
米拉十分喜愛薩瑪的檸檬果園,她常常端一杯咖啡,眺望檸檬葉子在風中搖曳的姿態,檸檬園就像一片世外桃源,讓米拉暫時忘記名譽和權力的煩惱,忘記鋼筋水泥牆壁的冷硬,投入到自然的温情之中。她同薩瑪一樣,對生命有着美好的感知,也對薩瑪的處境感同身受。當薩瑪為了保衞果園而奮起反擊的時候,作為事件的對立方,米拉卻表態道:“我不覺得意外,我也會這麼做,她在保護她的家。”米拉同薩瑪一樣,對“家”有着十分相似的理解。薩瑪眼中的家承載着父女温情,薩瑪的父親曾經把女兒扛在肩頭,走過一棵棵結滿檸檬的果樹;而米拉眼中的家則是珍貴的夫妻感情和兒女親情,她渴望得到丈夫的關愛和女兒的陪伴。然而現實卻並不如意。薩瑪的父親和丈夫已經過世,她一人掙扎於艱辛的生活,米拉則因政治需要而無法表達和收穫真切的家庭情感。這種想愛卻又缺乏愛的寂寞情緒成為兩位女性的共有體驗,也是兩人之間無形的情感紐帶。
正因為如此,米拉對薩瑪的態度顯得格外禮貌和寬容。影片通過偷檸檬的事件給了米拉和薩瑪“溝通”和“言説”的機會。納馮部長派對前強摘檸檬的行為引發了兩方的爭端,面對氣憤不已的巴勒斯坦鄰居,納馮想動用暴力將薩瑪驅逐出果園,而米拉則表現得非常誠懇和真誠,她對薩瑪解釋説:“我們只要幾個檸檬,真的對不起!”兩人目光相遇,雖仍有忌憚,但更多的是理解,兩人彷彿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感受到了心靈深處的默契和共鳴。
在派對之夜,納馮部長家熱鬧的庭院同薩瑪破舊冷清的小屋形成了鮮明對比,米拉望向薩瑪的小屋,對鄰居的無奈和孤寂感同身受。在接受採訪時,米拉對《以色列日報》的記者表達了自己的心聲:“我希望能做她的好鄰居,一個普通的鄰居,但我想這大概是奢求,有太多鮮血、 太多政治,我們之間被這檸檬園隔離。”甚至一日,米拉躲避了士兵的監視,翻越圍欄來到了薩瑪的門前,雖然最終被士兵發現並勸回,但米拉已和薩瑪形成了心靈的認同。檸檬園成為女性家園的象徵,園中湧動着女性對世界的感知和期待,有對愛的渴望,對家庭温情的追尋,也有對男性邏輯的反抗和不屑一顧。影片通過塑造薩瑪和米拉這兩位身份截然不同的靈魂知音,展現了女性超越民族、政治的友情。
影片的最後,米拉離開了丈夫去追尋自己的生活,她驅車駛離部長官邸的一幕象徵了父權制家庭統治的失敗,也預示着女性探索和發掘自我的開始,而這一力量,不僅源於檸檬樹事件,更源於薩瑪挑戰男性權威,維護“女性花園”的勇敢精神。
不論是政治視角、權力視角還是性別視角的闡釋,《檸檬樹》給予觀影者的感觸都是多樣的、深刻的。《聖經·申命記》有言:“你若許久圍困,攻打所要取的一座城,就不可舉斧子砍壞樹木,因為你可以吃那樹上的果子,不可砍伐,田間的樹木豈是人,叫你糟蹋嗎?”猶太民族這一有關“人樹關係”的古老寓言在《檸檬樹》的故事中煥發出新的意義,從狹義上看,一片果園詮釋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平等與尊重;從廣義上看,果園的命運又折射出一幅更為深刻的圖景,即國家、民族和性別之間的理解與互諒,這正是《檸檬樹》所要傳遞的重要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