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的夏天3》(以下簡稱“樂夏3”)播出收官,從草原走出的民族音樂代表安達組合獲得第四名。如果不是參演這檔現象級綜藝,鮮少有普通樂迷知道他們。然而這支民族音樂組合,在過去20年間,不僅拿下了國內演唱的專業獎項,與知名舞蹈家、作曲家合作,並常年在歐美等地巡演,成為國內在海外樂壇最負盛名的蒙古音樂人之一,登上歐洲最大音樂節——丹麥羅斯基勒(Roskilde)的舞台。他們在“樂夏3”初舞台引爆網絡、被網友感慨是“降維打擊”的《江格爾英雄贊》,早在那時就已經俘獲台下的萬千海外樂迷,彰顯中國民族音樂的影響力與生命力。
回溯過去,不乏有民族音樂進入大眾視野。從《美麗的草原我的家》《蝴蝶泉邊》《山歌好比春江水》隨經典電影風靡大江南北;到之後流行音樂人對這類作品的重新包裝,豐富中國流行音樂的表達;再到新一代在演繹傳統民歌時集納搖滾、説唱等元素,每一次都能在大眾中掀起一陣熱潮。那麼這一次,作為民族音樂走向大眾舞台的新一次嘗試,有什麼樣的不同?透過他們堅持以本民族語言、本民族樂器、演唱本民族傳統民歌改編的作品,我們又可以看到今天創作者對於民族音樂,有着怎樣的傳承發展理念?而由他們在網絡引發的熱烈討論,我們是否可以説,民族音樂的大眾接受進入了新的階段?更進一步,如何在西方話語體系主導下的流行音樂、古典音樂之外,令民族音樂成為與之影響力相當的重要一支?如何在“平視一代”自發強調民族認同、文化自信的當下,讓大眾欣賞告別獵奇心理,不斷向民族音樂的內涵與精神深處進發?不妨聽聽音樂人和樂評人的思考。
文匯報:作為已經在海內外擁有相當知名度的民族音樂代表,安達為何選擇登上音樂綜藝的舞台?在此過程中,安達是如何在流行音樂節目中平衡好大眾接受和專業表達?又是如何平衡好民族傳統與流行語境?
那日蘇:我們團隊的其他成員和工作人員,近兩年關注這檔節目,特別期待我們也能參與其中。而我們最終參與的目的也很簡單,那就是通過“樂夏”在年輕觀眾樂迷中的影響力,讓我們創新演繹的蒙古族傳統音樂,能夠得到更大的傳播和推廣。老實説,參與之前我們也有顧慮,因為我們很清醒,不管觀眾是把我們看作“民族音樂”,還是所謂“世界音樂(World Music)”,還是與這個舞台上其他樂隊不太一樣的。因此,我們能夠獲得什麼樣的反響,自己是有些疑慮的。不過這份疑慮在第一次演出《江格爾英雄傳》後就打消了。通過現場觀眾、樂隊朋友和網友的熱烈反饋,我們感受到,在當下,流行音樂和民族音樂是沒有明確的邊界的。就好像過去我們在海外巡演,可以參加搖滾音樂節、可以參加世界音樂節,甚至可以參加爵士音樂節。音樂的感染力不以風格元素、操持的樂器論高下。正如參演樂隊的另一位主唱樑龍説的,“不是彈着電吉他就是搖滾了”,同樣的就算我們用傳統民族樂器演奏,一樣可以帶來非常現代的音樂。
很多觀眾認為,我們首場演出的《江格爾英雄傳》是參賽以來“最有搖滾味道”的一次改編。不過我想説的是,並不是我們刻意去接近搖滾這種流行音樂類型,而是傳統音樂裏本身就有這樣一種特質可以與之產生共鳴。比如這首作品與搖滾非常接近的動感節奏型,其實是草原音樂本來就有的。所以説,與其説是尋找平衡,不如説是持續探索那種兩者間共性的東西加以融合和放大。
文匯報:在此之前,不乏樂隊嘗試把少數民族民歌改編成帶有不同流行音樂元素的作品,也收穫大眾一定的認可。相較之下,安達的特別之處在哪裏?
那日蘇:安達的大部分作品都從民間的東西出發,不是因為我們寫不了新作品,而是因為我們更加敬畏傳統。面對祖先綿延千年留給我們的東西,在某些維度上比起超越,首先應當做的是充分了解下的傳承。希望藉此更多地挖掘本民族文化裏值得傳承發展的東西。傳統的蒙古族民歌有的可能只有一兩句,聽上去很簡單,但是它提供的創作空間非常大。我們通過更多的樂器、和聲去豐富它的表達層次,從而有了傳統的現代表達。現在的聽眾,從小浸淫在流行音樂之中,習慣了這套音樂體系裏的結構比如“AABA”“ABC”,習慣了聽流行音樂體系裏的和聲編寫走向。我在改編創作中,會有意避開這種“套路”,為的就是強調民族音樂的本體性。
範志輝:作為中國少數民族音樂裏最具代表性的一支,蒙古族音樂本身與它本土文化內涵是緊密相關的,其天然地帶有一種草原的遼闊與宏大感。這令聽者很容易被其震撼。而對比此前演繹草原音樂的音樂人來説,安達組合特別之處在於,他們音樂中有很多根源性的東西,吸取了很多民間流傳了幾百上千年的東西,通過重新的組合,形成一個新的美學形態。
事實上,這也是當下民族音樂走向大眾一個值得借鑑的思路——我們做民族音樂傳承創新的前提,出發點應當是本民族的,即我們要講的故事、演繹的風格、張揚的內涵,都應牢牢紮根本土。有了這個前提,再與其他風格去融合、跨界,那不管是搖滾、電子,還是雷鬼,才能真正做到為我所用。
文匯報:是什麼令安達的音樂創作始終以傳統為本?這種音樂上的文化自信來自於哪兒?
那日蘇:首先,蒙古族是一個見過世界的民族,我們民族的音樂與民族文化一樣,也是充滿世界性和包容性的。舉個例子,我們的馬頭琴,從製作到音色再到演繹方式,與遼闊的草原生活、遊牧生活息息相關。而它作為弓弦樂器,與提琴有着相似性,有人甚至提出,馬頭琴是世界弓弦樂器的祖先。這也就是為什麼,就算是最傳統最原本地呈現,不管是我們中國本土聽眾,還是海外友人,都可以從音樂中獲得震撼與感動。
另外,得益於一批前輩音樂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基於民間採風創作的經典歌曲,蒙古族、藏族等少數民族音樂在中國其實有着非常紮實的受眾基礎。不管是晚會,還是廣場舞,都能聽到草原音樂,每個人都能哼上兩句《美麗的草原我的家》《草原之夜》。所以這令我們堅信,傳統是有魂的、有強大生命力的。
文匯報:透過那日蘇的介紹,我們發現安達在音樂創作中,花了非常多的心思來固本培元。可這種匠心,似乎不是所有觀眾都能感受到。網上有一種聲音,認為你們在綜藝上幾次演的東西都差不多,感覺有些審美疲勞。某種程度上,也是當下很多民族音樂人面臨的困境。同一首民歌,不同音樂人會有不同的改編和創新,但對於非專業的普通大眾來説,好像都差不多?如何破題這種尷尬?那日蘇:對於大多數不熟悉的大眾來説,好像只要有馬頭琴、長調、呼麥這三樣,就是蒙古族音樂了,而具備這三樣的音樂好像都差不多。可事實上,同樣一首民歌,不同音樂人的改編,不只是聽感上節奏快慢的變化、融合流行元素不同這樣的差異。比如同樣一句呼麥,安達的哨音處理就和其他音樂人不同;比如同樣是馬頭琴,也會分出低音馬頭琴、中音馬頭琴等等;再比如和聲編寫上我們就儘可能以音色為中心去展開變化,而不是依靠流行樂理裏既定的和聲走向去產生變化等等。當然,這種“審美疲勞”的評價,可能也與我們堅守傳統有關。在“樂夏3”這樣的大眾綜藝中,我們使用少數民族語言演唱,對於絕大多數現場觀眾來説,就少掉了歌詞內容欣賞和共鳴這一重要維度。
但我也很興奮的是,通過參與“樂夏3”,更多的國內觀眾認識了我們,前些天我們的專場演出,僅僅是演出後的籤售,就有幾百位觀眾排隊,足以證明透過大眾平台接受大眾檢驗評議的重要性。我想,要培養我們年輕一代去聽不同的東西,好好了解不同的東西,是需要時間的。
範志輝:這種“好像都差不多”的偏見或者説誤解,源自於陌生。就好像我們看歐美人,長得好像都差不多。這恰恰説明,民族音樂儘管有着很堅實的大眾基礎,但它此前並沒有真正進入到主流年輕人收聽音樂的範疇之中,仍然處於一個比較小眾和邊緣的位置,因為還不夠了解,所以很難區分出音樂與音樂間的差異。從這個意義上來説,更多演繹民族音樂的樂隊、音樂人持續走上大眾平台,獲得更大範圍的關注,很有必要。先要讓年輕聽眾感興趣,才能吸引年輕人通過深入瞭解,感知到民族音樂如何經由不同音樂人的傳承和發展,呈現出不同的變化,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與此同時,那日蘇提到蒙古族的音樂是“見過世界的”,這一點也很重要。這意味着這種音樂樣態在它流傳的千百年來,並不是固步自封的,不是看不到其他音樂變化的傳承。對於現在的民族音樂創作者、表演者來説,“看見世界”也很重要。傳統一旦跟時代、跟你的受眾羣體脱節,沒法唱出當下人所思所想的時候,那它自然而然就會消亡,這是沒法避免的。所以在傳承發展中,你的曲調、器樂、節奏、旋律可以是民族的,但是我認為最終表達的內容、講述的東西應該是新的、應該是有變化的。
文匯報:近些年World Music(世界音樂)一詞逐漸被Global Music(全球音樂)所取代,在音樂界看來,這是由於前者帶有西方中心主義的色彩,即歐美之外任意地區的音樂,都被籠統歸為“世界音樂”。隨着多極化發展和民族主體意識的增強,以及音樂影響力的擴大,各地音樂人和本土受眾,普遍渴望擺脱歐美“俯視”姿態,渴望以一種更平等、更自信的姿態介紹本國家、本民族的文化。如何看待這種變化?我們又可以做些什麼?
那日蘇:作為表演者,我們並不在意別人如何“定義”我們。最早我們也有過糾結,自己所演繹的到底是什麼類型的音樂。隨着後面參與活動的豐富,我們越發坦然,是什麼種類、別人怎麼定義其實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在堅守傳統的基礎上創新創造,最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在做自己的音樂、純粹的音樂。這種主體意識與音樂定力才是支撐我們的支點。不管是和聲、編配,還是其他創作要素,我們在創作中保留的、堅守的部分,就是不希望創作和評價民族音樂的話語體系,框定於西方人確立的理論概念之中。
當然這個過程是非常不易的。透過“樂夏3”這樣的音綜競技舞台,我們能夠更直觀感受到,常年浸淫在流行音樂語境下的年輕一代,其實更加容易對這個體系下的律動、旋律走向等等產生共鳴。我們樂隊成立前十年,都沒有采用改良樂器——低音馬頭琴。它在樂隊中的作用本質上就是低音貝司,一旦要把它編進來,整個作品的質感就產生了非常大的變化。站在受眾的立場,低音馬頭琴的介入令聽感更加豐滿,更符合當下年輕一代的音樂欣賞習慣;但站在傳統的立場,它似乎也讓民族音樂失掉了原有的個性。所以在“樂夏3”我們會盡可能適應大眾平台的規則和呈現需求,但在我們自己的專場演出中,還是會迴歸傳統,甚至不採用打擊樂,讓民族音樂迴歸它本來的樣態。
傳統音樂、民族音樂的當代化任重道遠,我們應當勇於去發現本土最珍貴的東西來堅守傳承。比如和我們在“樂夏3”同台的二手玫瑰,就真正把東北民間音樂這個獨屬於我們的東西做出了當代的表達。如果將來有10個、20個,甚至100個二手玫瑰,我相信我們的音樂會出現更多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範志輝:以搖滾這一音樂舶來風格為例,如果我們的樂隊完全參照、模仿西方那套範式去創作表演,在這個西方音樂體系下被認可並不容易。某種程度上,這可以類比為外國人在學京劇,也許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是很難真正超越,因為京劇的根在中國。這就是為什麼,在全球知名的格萊美音樂獎項上,歐美地區以外的音樂人很難被看見,因為它從評獎體系、類目和標準上,都是西方主體邏輯,我們按這樣的標準去競爭,確實很難。
但要讓民族音樂、本土音樂真正迴歸大眾主流視野的中心,成為年輕人真正欣賞而不是一時獵奇的對象,我認為現在正逢其時。首先,在當下,互聯網聽歌的便利性,讓每個年輕人的曲庫都是全球化的,審美日趨多元化,對於各種風格都有着很強的接受度。更大的文化背景是,當下年輕人對我們本民族歷史和文化有着更強的認同感和自信心,會更有動力去了解中國傳統音樂、民族音樂。不管是改編流行音樂還是演繹民族史詩,大眾對於安達的熱烈反饋,就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這樣的音樂年輕人不是不喜歡,只是大家還不知道。換句話説,他們缺少的,是一個與傳統文化、民族文化重新相遇的機會。
要製造這樣的“相遇”,首先我們不要把傳統音樂、民族音樂當成一件古董來觀瞻,讓人覺得它天然跟“過時”畫上等號,又變成了一種“文化獵奇”。其次,要注重新一代的音樂教育,令他們對中國的傳統音樂、民族音樂、民間音樂等等有更多深入瞭解的機會,獲得潛移默化的薰陶。最後,希望能夠有更多“樂夏”這樣年輕人喜愛的大眾平台,在滿足既有的流行文化消費同時,持續推介更多屬於我們自己的音樂與文化。
嘉賓:博·那日蘇 安達組合隊長
範志輝 資深音樂產業觀察者、樂評人
主持:黃啓哲 本報記者
編輯:郭超豪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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