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東星駱駝”寫傳 | 沈西城

陳惠敏（右）和周星馳

香港影圈流行一句話：“腳有李小龍，拳有陳惠敏。”簡言之，就是腿功李小龍棒，拳術嘛，捱到陳惠敏。何許人也？上海老鄉可能不太熟悉，若然看過《古惑仔》系列的香港電影，大抵對戲中人物東星駱駝的氣勢多少有點認識吧！瘦長條子，筋肉賁起，雙目精光，拳風虎虎，此便是陳惠敏。在香港電影圈，萬兒響亮，洪金寶敬他三分，江湖上，鮮有人未聽過他的名頭。李小龍的連環三腳，人人鼓紅手板喝彩；陳惠敏的虎嘯鐵拳，看過他擂台上拳砸暈日本拳手，多少會有些印象，一拳二百磅，打在胸膛，砰的一聲，想想會有什麼效果？不消説，勒勒勒，三四條肋骨折斷。因而惠敏幹架，從不拼盡全力，那是會鬧出人命的。積些陰德，種點善果，下半生好過。

文首那句流行語，人人皆知道，可從何而來？知之者不多。我的朋友阿漢，上世紀七十年代是龍虎武師，跟隨李小龍拍電影，朝夕相處，彼此多聊天。其時李小龍聲名初起，《唐山大兄》買個滿堂紅，第二部電影《精武門》當在籌備中。不少人生妒心，懷疑李小龍的功夫真假，一窩蜂拋下戰書，誓要槌扁李小龍。大多推拒，非不敢也，而系不屑為。撇嘴道：“贏了應該，輸了丟臉！”可有一句心裏話，李小龍沒明言：香港影圈還有誰能是我對手？阿漢好謔，追住問：“小龍哥，影圈裏難道真的沒有人能跟你較量一下嗎？”頭一側，半晌説：“陳惠敏啦！還可以頂我一兩嘴（招）！”那還了得！一經品評，嗣後就漏出了“腳有李小龍，拳有陳惠敏”這句話，惠敏臉上沾光。

“敏哥，你可有跟李小龍切磋過？”我曾經問他。一怔，朗聲道：“哪敢，我不是他對手，小龍哥太快了啊，拳腳疾如電閃，根本擋不住。”不獨惠敏這樣説，當年身為龍虎武師的洪金寶也曾説過：“我曾試圖跟小龍哥講手，腿還未抬，颼的一聲，小龍哥的左腳已在我面前。”不手下留情，頭上早已開了花。有人以為洪金寶只是花拳繡腿，在銀幕上耀武揚威，哈哈！這可少覷他矣！三毛有實戰經驗，功力不遜陳惠敏。某年，兩人因小事而生誤會，險些兒大打出手，督察戴樂賢出面調停，冰釋前嫌，握手言和。李小龍歿後，香港影圈，論實戰功夫第一位者，非陳惠敏莫屬，次便是陳真梁小龍；數下去有周比利、冼林旭。我第一次遇見惠敏，時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地點是他的地盤金巴利道仙樂斯舞廳。匆匆一個照面，再無接觸。迨一九八三年，近十五年，方再相晤，他幾已認不得我。當年我出任電影《狂情》的日語翻譯，惠敏當男主角，提起往事，他才想起。後來我幫他跟新藤惠美溝通，遂成為好朋友。朋友阿林、小王辦消閒雜誌，通過我邀惠敏訪問，請他講述拍攝電影及闖蕩江湖的經歷。他一口號應承，相約午間在九龍塘畔溪酒家貴賓廳訪談。惠敏一襲T恤、牛仔褲，一根煙、一瓶酒，從容自若。話匣子打開，崩崩洶洶，滔滔不絕。打荃灣童年街頭打架開始，一路説到監獄、警察生涯、江湖兇險、影壇秘史，聽得我們如痴如醉，不知黃昏將至。一個下午，涵蓋了他傳奇的上半生。小王提議出書，由我執筆志其事，惠敏舉手贊成。十期連載，總有好幾萬字，輔以其他資料，一本書足夠。可不知怎的，左拖右拉，久不成事。

這一拖，足足三十多年。去年年初，惠敏忽地捎來一通電話，要來我的網台節目，將他的一生如實抖出，我自然歡喜若狂，倒屣歡迎。只是心存疑慮，惠敏素性老嘎嘎、吃伊勿準，答應了，大有可能不當是一回事，上過無數次的當，我心裏真的沒底。年邁、忘記性大，答應的事，過兩天就忘掉。於是來就來，不來也罷，不抱希望，自沒有失望。真想不到，到了那天，惠敏真的依約到來，先在彩福酒家午茶，之後就跑上思遠電影公司分兩次錄像。一口氣説了他的往事，自然加進不少新材料 ，其中掌摑李小龍之子李國豪，彌足驚人，播出後引起不少正反議論。為何要賞李國豪耳光？惠敏激動地回答：“他完全不尊重他的父親。”喘氣連連，氣憤難平：“媽的，這個小子不知接受了什麼鬼教育，居然不認自己是中國人，我忍無可忍，一個耳光刮過去，我要打醒他。”刀子口豆腐心的惠敏，甘冒大不韙，動手教訓故友兒子，不為別的，純出於民族大義。訪問提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香港社會，是一個悲情時代，貪風熾盛，色情瀰漫，毒品充斥，公然叫賣，不成世界。窗外風雨，惠敏叼住半截香煙，一段一段地細説往事。説得傳神，聽者入迷。結束前，身為當事人語重心長地勸説年輕人千萬不要投身江湖，要為國家、社會做好事。節目播出後，觀眾反應熱烈，點擊率僅香港一地，已高達四十萬。

朋友紛紛勸説不妨寫一本書記述陳惠敏的事蹟，反正資料已在手邊嘛！説得對，惠敏和我，年紀都大了，再不記下來，這段事蹟就會湮沒，終會是我倆遺憾。就這樣，我重新握起禿筆，困守酒店房間，埋頭苦幹好幾個月，勉強湊成五萬字上集出版。下集嘛，嘿嘿那就得看上集銷情。看官們！《陳惠敏傳奇》由來如此，正是：回首往事如煙，人生如夢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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