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想做演員”:成為一個名人,為什麼對年輕人有吸引力?
在最新一期的某演技類綜藝中,作為“演技考核官”的章子怡面對選手們生硬的表演,提出了一個“靈魂拷問”:“為什麼一定都要當演員呢?演員難道是最低級的職業嗎?”章子怡真正想懷疑的可能不是演員這個職業的低級,而是它的進入門檻不斷降低。
章子怡在某演技類綜藝中。
這兩年來,演技類綜藝層出不窮,而參加的選手除了本職演員之外,更包括歌手、成團偶像、相聲演員或網紅。不必經受科班訓練,人人皆可“跨界嘗試”,難免會讓觀眾質疑“演員”這份工作的專業性。
但弔詭的是,將章子怡困惑中的“演員”替換成“偶像”或者“網紅”,拷問仍舊成立——為什麼人人都想當偶像?為什麼人人都想當網紅?
科學家、醫生、警察等曾經的理想職業不再流行。根據媒體2017年報道,“網紅”已經成為95後年輕人最嚮往的職業。僅2020年一年,就有至少五檔選秀類綜藝開播,上百名練習生以“偶像”(或“愛豆”)的身份進入大眾視野。
無論是演員,還是偶像或網紅,都有一個共同點:極高的知名度和龐大的粉絲羣。更嚴謹的説法是“成名”,更流行的説法是“紅”、“火”、“爆”。渴望成名的潮流並不僅僅出現在中國。早在2006年,英國的一項民意調查要求孩子們説出“世界上最好的一件事”,當時最普遍的回答是“成為明星”。同年在美國的另一項調查則顯示,超過半數18-25歲的美國年輕人認為,“出名”對於他們這代人而言是個重要的人生目標。
為什麼人人都想要成名?對於年輕人而言,“成功學”的主角是怎麼從鐵飯碗、生意人、創業者轉為網紅的?
撰文 丨肖舒妍
01為什麼人人都想要成名?金錢當然是成名的主要吸引力之一。網紅的超高銷售額和明星的天價代言費有目共睹,愛財之心,人皆有之,誰不渴望擁有一份收入優渥的工作?
但財富又絕不是成名唯一的吸引力。一方面收入高於網紅、明星的工作不在少數,另一方面即使已經坐擁財富的人也並未減少對成名的嚮往。比如“賭王之子”何猷君,在名校畢業擁有眾多職業發展路徑的情況下,同樣選擇了參加真人秀節目並收穫眾多粉絲。
任正非小女兒姚安娜的例子也許能説明問題。姚安娜本科畢業於哈佛大學電腦工程和統計數據專業。她此前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因為父親告訴自己,“我國每年都要繳納近乎天文數字的專利費,關鍵還是國內缺少大批的高科技人才,”她希望成為祖國需要的高科技人才,所以儘管喜歡芭蕾,還是報考了理工科專業。
但是畢業後,姚安娜卻決定到奢侈品公司實習,進軍時尚領域,因為理工行業的氛圍不符合她的預期,科研工作過於拘謹,外向、喜歡社交的她想要做一些與人交流的工作,也更期待輕鬆自在的同事關係。
姚安娜職業理想的轉變,可能代表了社會整體風潮從集體主義轉向個人主義之後大多數年輕人的人生規劃。他們不願受限於拘謹、嚴格的層級架構,也不再將集體榮譽、團隊利益作為首要考慮,而是希望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最大程度實現自我價值。比起集體中默默奉獻的螺絲釘,他們更想成為獨立燃燒的小宇宙。
而網紅、偶像、明星等職業則完美契合了這種心理。你的性格、才能、魅力就是你的謀生資本,你的工作內容就是儘可能“做自己”。相較於團隊合作,網紅更看重個人成就;相比於層層晉升,網紅更容易一步登天。
伴隨個人主義而來的“自戀傾向”又進一步推動了這種趨勢。自信、自尊一旦過頭便是自負、自戀。“你都忘了自己有多美”,“你值得最好的”,“每個人都是世上最獨一無二的”……在這些無處不在的過度鼓吹個人價值的心理暗示之下,人們難免膨脹,願意每天花上幾個小時欣賞自己360°無死角的自拍,用相機手機24小時記錄下自己的生活,緊緊盯着社交媒體上不斷增長的點贊和關注。
《自戀時代》,作者: [美] 簡·M.騰格 / W.基斯·坎貝爾,譯者: 付金濤,版本: 後浪|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
沒有人不享受他人的關注和讚美,但關注和讚美就像吹氣球,使人們的自我越來越大。更可怕的是,社交媒體使其具象化、公開化了,你的好友數、點贊數、關注度似乎直接向世界宣告了你的“價值”。當朋友圈好友的點贊無法滿足虛榮心,便轉向微博尋求數以萬計的粉絲,當粉絲數量停止增長,便用更獵奇的圖片、更出格的言論博取關注。而參加選秀、開設直播更是駛向“成名”的直通車。
“成名”更讓人慾罷不能的是它所帶來的粉絲羣體。一羣崇拜你的人將你團團包圍,為你歡呼、為你流淚,你的一舉一動都將牽動他們的心絃,隨口許下心願就有千萬人爭前恐後為你實現,遭受一句批評就有人衝鋒陷陣為你不平。很難有人能抵抗粉絲前呼後擁所帶來的虛幻的(當然也可能轉變為真實的)權力感。
“網絡時代最大的成功就在於滿足了我們渴望被重視、被崇拜,尤其是被認識的需要,”媒體人拉克希米·喬杜裏(Lakshmi Chaudhry)在《國家》(The Nation)雜誌上寫道,“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着迷於明星,但我們也更有機會享受別人的着迷。”
02成名:更低的門檻,更高的效益我們更有機會享受別人的着迷了嗎?或者説,成名的門檻真的很低嗎?
安迪·沃霍爾曾經預言:“未來,所有人都可以出名15分鐘。”如今,他的預言正在實現。
互聯網正在將一切剷平,社交媒體的發明使得每個人都有機會發出聲音、展示自我,於是“成為明星”和“變得出名”看起來也成為了一種人人都有可能的夢想。如果擔心自己的音量太小,淹沒在茫茫人羣之中,那麼還有成百上千的選秀節目供你選擇,從唱歌、跳舞等經典才藝到戀愛、廚藝等生活百態,只要你懂得博人眼球、製造話題,總有一款適合你。
與此同時,“一夜成名”似乎不需要任何積累和沉澱,萬眾矚目就是一瞬間的事兒: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卻因為愛哭而招人喜愛成功出道的楊超越並沒有練過十幾年哭,在放牛時被攝影師拍到、因為純真燦爛的笑容而被廣大網友關注的丁真也沒有學過十幾年笑。相比之下,在傳統的演出行業,人們相信“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更別提醫生、律師、科學家等需要經受一套漫長而嚴苛培養體系的職業,每一步都需要踩下一個堅實的腳印。
楊超越在選秀節目中。
“成名”,在原本單一的社會上升途徑之外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曾經,考不上大學只能回家種田或者外出打工。獲得一定的社會聲譽需要經過層層篩選考驗。但現在,李子柒和手工耿在互聯網上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於是我們看到,對網絡世界“成名”的追求,也可能源於現實生活中個人的無力。至少在互聯網中,“成名”就意味着一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例如武漢中心醫院的醫生艾芬,近日在微博維權,指出自己接受愛爾眼科的白內障手術後,右眼視網膜脱落,近乎失明。因為艾芬醫生的影響力和網友的廣泛關注,才使得調查不斷推進。身為醫生的艾芬之所以在網絡維權,可能也是苦於正常渠道投訴溝通無果。即便是演員明星如鄭爽,也曾在網絡平台公開投訴過裝修公司,原本焦灼的事件一經公開對方便公開乖乖道歉。在個人權益無法得到保障、個人意見無法得到尊重的情況之下,“成名”便成為了一種疏解的渠道。
03“成名”的成功學敍事有錯嗎?相較於“成名”的“低門檻”,它所帶來的紅利似乎是巨大的。“成名”如此之好,無怪乎人人都想“成名”。但是人人都想成名,人人就都能成名嗎?
因為倖存者偏差的存在,我們往往只看到成名者獲得的紅利與幸運,卻忘記了一將功成萬骨枯,一位成功出道的偶像背後有無數揮汗如雨卻不能看見的練習生,一人爆紅的同時有無數成為炮灰。
與過去的鐵飯碗、生意人、創業者類似,“成名”也不過是一碗新的成功學雞湯,用光鮮亮麗的個案,吊着人們在這這條路上前仆後繼。不同的是,這種方式的生存邏輯更為殘酷。如果説醫生分實習醫生、主治醫師、主任醫生,生意有個體户、中小企業、上市公司,每個級別有相對應的收入,付出、能力與收穫基本匹配,“成名”卻只有“紅”與“不紅”,“紅”則贏者通吃,“不紅”則一無所有,收入兩極化在這裏比其他行業更為劇烈。
即便對於一時成名者而言,“紅”也從來不是一勞永逸的。今天爆紅的,也許明天就過氣了,今天喜愛你的,也許明天就脱粉了。更可怕的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曾經追隨你、支持你的羣體,也可以脅迫你、反對你,看似最能張揚個性、表現自我的工作,卻可能在萬眾矚目、眾星捧月之下成為最泯滅人性、脱離自我的枷鎖。
李子柒視頻截圖。
前文將對“成名”貪得無厭的追求比作“吹氣球”,“成名”的危險也藴含其中,當自我與自戀不斷膨脹——“嘭”,氣球爆炸了。
李子柒和手工耿值得羨慕,是因為他們找到了自身價值所在,而“成名”是他們實現自我的附加值。但更多人追求的是“成名”本身,不在乎因什麼成名,不在乎成名為了什麼。
於是就有了公開直播自殺,或是美國的模仿校園槍擊案。2007年,美國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家購物中心發生了一起連環槍擊案。槍殺了9名受害者的殺人犯羅伯特·霍金斯在自己的遺書中寫道:“我他媽的就要出名了,這想想就興奮。”
這讓我們不得不思考單純鼓吹“出名”卻不衡量“出名”價值的潮流,可能帶來怎樣的後果。“成名”似乎在過往單一的社會上升途徑之外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但如果僅僅止步於追求“成名”本身,這種價值觀仍舊是單一的、貧瘠的,並不比僅僅追求物質財富上的成功來得高尚或豐富。
“成名”永遠不該是目的,而只是多元人生選擇的附加值。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肖舒妍;編輯:走走;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