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淡去,影視行業受到的衝擊還在。對於失業、降薪的恐懼,對生存方式的彷徨,仍在許多人心裏擴散。
刷掉5024元學費後,倪羅領到一張“學生證”、一套新的廚師服、兩本《麪點教程》教科書、一個擀麪杖、一個刮面板——她成了新東方大興分校中式麪點班的正式學員。34歲的影視傳媒公司中層管理者倪羅,利落地換上白色廚師服,繫上圍裙,戴上帽子,“有那麼一丟丟正式”。
復工的一個多月裏,她所在的影視公司忙着降薪、裁員。看着到手的7000多塊錢工資,倪羅堅定了學藝的心。
麪點班學制兩個月,雙休日授課。刷卡交學費的時候,倪羅沒有半點猶豫。她知道自己所處的娛樂行業眼下正在發生什麼——報名3天前,“2020年已有5328家影視公司註銷”的新聞登上微博熱搜;進入5月,朋友圈不時流傳着“一個老牌營銷公司原地解散”的消息。麪點班裏的幾個同學,除了她,還有一個從事網文IP開發的。
疫情淡去,行業受到的衝擊還在。對於失業、降薪的恐懼,對生存方式的彷徨,仍在許多人心裏擴散。有人惡補行業技能,有人轉投其他行當,也有人為未來的改弦更張做準備。
倪羅學麪點,是抱定了“最樸素的中國人的觀念”: 下一個危機來臨時,最起碼不會餓死。
降薪30%
“開學”第一天,課程是學做餛飩、玉米餅、黃橋燒餅。倪羅站在料理台前,格格不入。為了從東五環的家坐地鐵到大興,她起了個大早,頂着一雙腫眼、一張素顏,既沒有同班闊太太的精緻,也沒有大叔大姐們勞動時熱騰騰的精神氣。其他學員彼此熟悉,下課後一邊閒聊,一邊分吃上課做的麪點。倪羅靠在牆邊,掏出設置成靜音的手機,核對下屬發來的直播海報。
新東方麪點班的教學白板上,寫着每道菜的配方
倪羅在一家專攻網絡影視的新媒體公司工作。三年時間,她從激情創業的基層骨幹,幹到中層,管理一個部門,帶4個下屬。
好不容易盼到4月復工,倪羅所在運營部,一週接不到一個影視劇宣傳項目,隔壁的媒體部好久賣不出一個年框。去年的項目獎金,説好年後發,至今沒下文,3月工資也拖了兩週。隔壁部門的負責人急得牙牀腫老高,倪羅也睡不好,心裏不斷合計:賬面現金是不是已經告急?投資人還願意注資嗎?
宣佈降薪30%那天,倪羅的部門很平靜,一個海外留學歸來的女孩聽説只降薪不裁員,鬆了一口氣。 接受降薪的人要籤一份協議,兩處空白等待員工簽字:同意嗎?“同意”;有異議嗎?“沒有”。
沒有人提離職,沒有人抗議。大家指望着降薪讓公司渡過難關。但兩天後,裁員還是開始了。倪羅説這是欺騙,老闆告訴她,再不裁員,公司就得死了。
為防鬧事,裁員流程隱秘且迅速。留學歸來的女孩是裁撤對象之一,被HR約談,要求當天辦理離職手續。倪羅一眼都不敢看她,通過手機道歉:對不起,我沒有留住你。女孩回應:“想想也沒什麼,我們大不了就是被裁員,不像老闆,要是公司倒閉了,他還得揹債。”
也有人憤怒地離開。隔壁部門,一位負責技術的男生被約談後衝回工位,拔下手機充電線扭頭就走,再也沒有回來。他的桌上,還留着為加班準備的麪包和零食。
下游荒蕪的背後,是一整個鏈條的危機。
2020年5月,優酷、愛奇藝、騰訊視頻聯合六家影視公司發佈“行業自救”倡議書,裏面提到:疫情期間,60個劇組停拍,100個項目延遲,2020年電視劇產量將比2019年減少30%……一季度全國有6600多家影視文化機構註銷。
疫情期間,首都電影院西單店宣佈暫停營業
劇組、項目、產量、收入、資金、市值、機構……這些詞是可量化的財富,它們曾隨娛樂行業的春天而膨脹,吸納無數人和錢湧入。如今寒冬撞上疫情,資本萎縮、退出,千萬人作為生產鏈條上的服務者,處於被拋棄的邊緣。
27歲的藝人宣傳珊珊原本每天11點上班,6點下班。降薪30%後,“考勤提得越來越少了,我也越來越遲到了”。 她發現,自己需要負責的業務一天比一天多,工作量卻肉眼可見地變少。她將原因歸結為帶的小藝人很“糊”,天天在家“摳腳”。為了以後開展副業,也為了給自家藝人多傳幾個短視頻,她努力自學PS和Premiere。
動盪中的人需要習慣微妙的錯位感和尷尬,整條娛樂產業鏈的從業者,或多或少都有察覺。在重慶汽車廠打零工的演員大北,感受尤為強烈。大北是橫店跟組演員,他在劇組的日子原本很滋潤——在鏡頭裏,跟着配角走大街,一天報酬就有上千元。2020年1月,他跟隨劇組到重慶,月薪5000,包食宿。疫情爆發後,劇組原地滯留,一百多號人至今未開工。
副導演起初在微信裏承諾,四月底、五月初肯定開。這段日子,大北沒有分文進賬,劇組兩個同事去醫院做義工,領每天250元的補助,幹了兩天,頂不住風險,回來了。
大北想過離開,但工資從1月拖欠到現在,不拿到手實在不甘心。他到汽車配件廠應聘了一份臨時工,估摸着打上一個月零工,劇組也就復工了。他的工作是檢查全廠幾百號工人生產出的產品是否達標。早八點半打卡,晚八點半收工,除去午餐半小時,他得“釘”在貨堆裏11個半鐘頭。身後有領導來回逡巡,頭頂上是監視器,大北精神高度緊張,不敢看手機,不敢隨意走動,眼睛實在疼了,就狠狠地眯一下。
“眼睛疼,腳疼,腰疼。哎呦,可是苦慘了啊,累慘了啊!”這個35歲的漢子在電話那頭叫苦不迭。他懷念拍戲的悠閒,想念片場那張自帶的小摺疊椅,留戀劇組裏和熟人打交道的安全感。在工廠,他要看領導眼色行事,也無法和工友聊天——大家都操本地方言,只有他説普通話。疫情當頭,已經鮮有外地人滯留他鄉了。
五月下旬,全國各地劇組有序復工,大北的劇組依然沒有動靜。除了賓館老闆,所有人都怨聲載道。一羣人“找勞動局,找警察,聯繫記者……”沒有起色。老闆“天天把疫情兩個字掛嘴邊上”,大北説,“疫情救了他。”
高和漂亮漂亮漂亮
在許多人眼中,娛樂行業是虛榮浮誇、紙醉金迷的名利場。但在倪羅、大北、珊珊等從業者看來,這個行業曾是蓬勃的、富有生命力的。繁榮的時候,它對每個人敞開懷抱,它滿足豪奢的慾望,也容納樸素的夢想。
珊珊是歷史系畢業生。按常規,這個上海姑娘會在檔案館、博物館工作,過着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生活。珊珊不喜歡,她理想中的工作,是能自主地產出內容。畢業後,她做起綜藝營銷,再一步步從乙方跳到甲方。直到今天,她依然希望能在這個行業裏,實現和自由有關的理想。
來自新疆的大北,在娛樂行業找到職業自信——“在橫店,只憑一個實力,就是這麼簡單。”
大北入行前學過廚,下過工廠。2006年,他帶着對演戲的好奇去橫店景區旅遊,進了大門就往地上一坐,和羣眾演員套近乎。他很快加入隊伍,日薪20元。
拍攝閒暇,橫店的羣眾演員正在準備妝發
那時候的電視劇審美豐富多元,劇組哪怕選龍套,也力求戲劇張力。大北説,“那個時候長得帥的在橫店接不了戲。”
大北樣貌粗獷,蓄鬚後鬍子直連鬢角,頗有“鏡頭感”。漸漸地,他和另外幾個人成為橫店龍套中的中流砥柱,雖然等待他們的角色多是燒鍋爐的、挑糞工,胖屠夫、瘦羅漢……大北唸書不多,台詞卻背得快,很快成為有台詞、有固定角色的跟組演員。
大北以橫店影人自居。他對這座小鎮、對演員職業充滿歸屬感。步行橫穿小鎮,“從左走到右,一共就15公里那麼長”,但就是這麼個地方,供四五萬常駐人口餬口謀生。 在橫店,大北一出門就能遇到朋友,一天內能跑遍所有劇組。他忍不住趁機“奚落”北京的同行:一天只能見一個劇組,剩下的時間堵在路上。
這個行業曾經給大北帶來穩定的收入。2008年,他用積蓄在老家承包了100畝地,讓父母種棉花,沒想到虧了個底朝天,十幾萬本金打了水漂。橫店撐了三年,大北才還清了債。沒過兩年,家人生病做大手術,又背上近20萬債務。好在2010年到2016年,他外形上的年齡感上來了,越來越好接戲。“2016年之前,每年掙個十萬八萬很正常,特別是2014年、2015年,一年穩穩掙十一二萬。”
“電視劇時代,影視行業就是這麼掙錢。”他習慣用“電視劇時代”“網大時代”標記職業生涯的不同階段。有演技的,“萬八千一天不在話下”,至於大腕兒,“一部戲幾千萬、上億不是很正常嗎?”
2017年是大北職業生涯從順利走向困頓的分水嶺。這一年,網絡電影進入橫店,大北憤憤不平:“哼,網大,能給多少錢!千八百就把人家打發了。”不僅報酬縮水,還有大批帥哥美女湧入,橫店進入顏值時代。 “一個難看的都不要,那種形象感的演員都不要……我們在橫店好不容易熬起來的,又完蛋了。”他至今對於正抱有怨念,“前幾年動不動要顏值,要小鮮肉……都是於正給帶起來的。”他看不慣這種風氣,男的只看“高和帥帥帥”,女的就選“高和漂亮漂亮漂亮”。
沒有拍攝任務時,橫店“轎伕們”在一旁待命
也是在2017年,倪羅入職現在的公司,月薪1萬。公司瞄準了網生內容的前景,剛剛完成E輪融資。那時候,網劇是新生力量,內容有趣,滿是想象力,又尚未被審查觸及。倪羅接手的第一個項目是漫畫改編的網劇,她第一次發現網劇也能打動人,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器靈娘”,什麼叫“世界觀”。她做病毒視頻,寫奇奇怪怪的策劃……創業型公司,日常加班到晚上八九點是常事,做多少項目,員工也拿不到一分獎金。
2020年5月,談裁員那天,領導拉着倪羅,説了幾句走心的話:“我來這裏可是賺到了錢。你這幾年,勞心勞力的,也沒掙着錢,為了啥?”倪羅心想,大概一羣充滿熱情的人,做一件大家很喜歡的事情,很有成就感。“這種成就感不是工資給的,不是領導給的,是自己給的。”
立等可取的賺錢手藝
瘟疫是扇翅的黑天鵝。但現在想來,有些困境或許早已註定發生。
去年,倪羅的大領導在為融資發愁。網劇市場的大餅被無數營銷公司分食,倪羅的公司不再有競爭優勢。
影視寒冬還沒過去,大北參演的抗日諜戰劇,疫情爆發前就已陷入拮据。劇組拖欠工資的事時有發生,拍攝經常停個三五天。工資一停,攝影師、燈光師就罷工,不結清款項不幹活。
上游的製作方一旦萎縮,演員的事業也被迫匍匐。明星可以投身直播,“腰部藝人”賦閒在家,底層演員熬不起,只能另尋出路。
“以前行業好的時候,活是安排出來的。”最忙時,珊珊早8點就開始給自家藝人準備妝發,直到晚上11點收工回家,行程像打仗一樣。如今行情不好,“活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有時候看着藝人空蕩蕩的行程表,珊珊和同事們會編造幾個行程,一律統稱為“媒體拍攝”,有時候粉絲髮現不對勁,發帖問:“工作室老是説媒體拍攝,但是媒體拍出來的東西在哪?”
經紀公司趁着空閒,安排愛豆出身的流量藝人上表演課。學費不便宜,課上完了,還是接不到戲,反倒記了一筆培訓費。前段時間,珊珊好不容易給藝人接到一單活,酬勞5000元,直接打給了表演老師。
珊珊帶的藝人,睡覺或者打遊戲的時間越來越長。她猜,可能是以此消磨待業的焦慮。每個工作人員兼職的身份越來越多——珊珊安慰同事們説,“生活不易,多才多藝”。
“大家其實都知道,是大環境出了問題。”每天都有好多手握微信大號的營銷公司發來好友申請,起初珊珊會回覆:“不好意思,最近沒錢。”後來索性不通過驗證了。她倒是動不動就問一下有過合作的品牌PR:“親,有預算嗎?”“也沒有,好的好的。”得知一家國內頭部運動品牌的PR,月薪降到3000,還要承擔內購任務後, 珊珊發現,品牌、藝人、製作公司,“大家都沒錢了。”
即便肺炎過去,珊珊覺得前途依然不明朗。影視項目和綜藝舞台並未增多,但選秀節目每年持續向市場輸送數100個愛豆。 “10個人被記住。剩下的90個怎麼辦,他們到底去哪兒?”
倪羅也在惡補職業技能。行業快速變化,一招鮮吃遍天下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從文字到圖片、從圖片到視頻,傳播方式快速變化,營銷手段越來越多樣。她現在最羨慕剪視頻的、做圖的、平面設計的,“人家有一技之長”。
她努力培養“網感”,“不是寫得好就行,你的用語會不會老套了?”她説服自己多泡小紅書、短視頻App,卻實在提不起興趣。倪羅隱隱有了“被這個行業淘汰的感覺”。
二十幾歲的時候,倪羅的生活被工作填滿,從未有過失業的恐慌。“怎麼會沒有飯吃呢,怎麼會呢?”三十歲之後,倪羅開始在各類平台為知識付費了。她考過經紀人證,報過用户運營培訓班,焦慮感和不安全感依然揮之不去,不斷驅使她“再學一個技能吧”——斜槓後每多加一個詞,就能“讓自己踏實一點”。
人至中年,倪羅不再想追求通往精英的雲梯,而是渴望獲得一項立等可取的賺錢手藝。一位天津同事暢想開個煎餅攤,“多自由呀!咱想中午出攤就中午出攤,想什麼時候收攤,就收攤。”倪羅心嚮往之,主動報名去擇香菜。麪點班開課後,同事天天鼓勵她,“趕緊學,等學會了咱就一起開早餐鋪,你不只擇香菜,可以炸油條了。”
倪羅在麪點班學做的炸糕和肉餅
倪羅把開煎餅攤的念頭説給研究生同學。同學起初嗤之以鼻,很快也有了共鳴。她認真查詢了廣州長隆野生動物園招聘飼養員的條件,打算去給河馬鍘草、送水、餵食、洗澡……
那是一種想象中更詩意,卻更難獲得的生活:用身體與自然進行能量交換,遵循自然節奏而非社會節奏生活。人生不再是線性財富積累的遊戲,不再考慮成本和利潤,和剩餘價值無關,不用害羞、煩躁和焦慮。
倪羅的想法要樸素很多。她厭倦了不停地寫策劃,寫提案,不停地宣傳營銷。等麪點班結業後,她還想學插花,或者自修營養學。 “如果煎餅賣不成,我向高端月嫂進軍呢?有一個月嫂大賽,傳媒大學播音主持專業的畢業生都去面試了,你知道嗎?”
説歸説,珊珊對留在娛樂行業依然抱有期待。看綜藝,她會研究花字怎麼做,看看“有什麼新的技術是我不會的”。她還年輕,網感對她來説不是難事。她嘗試跟朋友們搞電子刊,做視頻採訪,自己拍,自己剪,自己加後期。她最近還給一家娛樂媒體交了一篇8000字的行業觀察稿。
“我只是覺得,不能一直生產垃圾。”從業這些年,珊珊被訓練出15分鐘寫一篇、一天寫8篇的“技能”。那些批量生產的宣傳稿件 “沒人看,過得去就行”,這讓她很沮喪。求職時要上交作品,但“自己都看不上那堆垃圾”。
倪羅和珊珊正站在各自人生的轉折點上——她們或許不認識,也或許曾在某些工作場合有過交集。 人的想法隨年紀和境遇改變,焦慮和困頓卻能相通。災難過後,人們總會被激發出求生和向上的本能。
大北還在重慶,等待劇組復工。他繼續做質檢員,偶爾也裝箱,搬貨入庫。他的薪酬以小時計,白班每小時15塊,夜班16塊,算算一個月也能掙4000元。一週結一次工資,這讓他略感安心——畢竟這是近5個月裏,他唯一的收入。
*倪羅、大北、珊珊皆為化名
*部分圖片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