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紅俠:京劇應不應該等於“唱的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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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是重視表演的藝術,唱是重要的,但不是唯一的。唱、念、做、打缺一不可,所以京劇才是舞台藝術,而不是清唱“藝術”。可是現代傳媒通過電視對戲曲的介入幾乎徹底地改變了她。演唱會,這種最糟糕的形式破壞着京劇……各個流派的男女演員們穿着五花八門的各種式樣的服裝輪流登場……因為只有十幾分鐘的亮相時間,所以各個都聲嘶力竭……各個都在炫技,在顯示自己的唱功……音高……説白了京劇就是成了展示“響亮”的藝術。
照着流行音樂和現代表演形式的路子走,噁心透了。
由於臉上沒有妝,所以都不好十分誇張表情,又由於身上穿的是時髦的演出服,所以都不方便做手型,使眼色,千篇一律在胸前舉着兩隻手……張着大嘴……小生的儒雅做派沒了……青衣的端莊幽靜沒了……花旦的巧勁兒也不見了——全都變“嗷嗷”唱了。
其實,以前的老唱片和老演員不是“狠狠地唱”的。“叫小藩”是不常見的炫技,更多的是娓娓道來……
張君秋“獨守空幃……”不很響亮的,聲音是細細柔柔帶着小彎,才有四平調應有的悱惻纏綿,“碧雲天黃花地”如果過響過尖哪裏還有淒厲可言?
“香蓮狀告陳世美,破鏡不曾望重圓……”那一句香蓮狀告含的感情是通過幾乎近於低沉的的處理來達到抒情效果的,絕非一味喊上去。現在當紅的幾個張派傳人,條件都不錯,嗓音甚至超過前輩,的確是祖師爺賞的戲飯碗,但是用功過了頭,唱的太響了,
荀派是輕靈纖巧,是有如春日鶯語一般的靈動女性美,即使有媚也不是妓女叫春那種媚,是骨子裏的“媚”,不是賤。
赫赫有名的“十二紅”是粉戲不假,即使是趙燕俠時代的”我小姐紅暈上臉面”還保留了“花心拆”這類的原詞,但是那種“粉”透出的是很倜儻很風流的感覺,是中國文人特有的恣情縱意在國劇中體現,有收有放。
哪裏是不顧年齡而一味拋媚眼的“藝術”?
童芷苓是後來拜了梅蘭芳的,是雜家,但是電影《尤三姐》應該還是荀的路子居多,
我推崇裏面“那一日賴家盛宴開,
懸燈結彩搭歌台……
柳湘蓮客串一曲惹人愛,
那失路的英雄別具悲懷……
只見他青袍箭袖絲鸞帶……”
這段詞,陳西汀先生寫的極好,寫出了寂寞春心的悄然隱秘……更寫出了心底知音卻不可表白……
童芷苓的腔甩的極靈動,那句句才是荀師的特點,卻分明包含着姑娘思念心上人的種種幽怨……
配戲的尤二姐是王熙春,舊時上海灘大名鼎鼎的“小鳥兒”,袖着手上前一句“你高歌起舞為何來?”出戏的點,連停頓都如此讓人回味……
童芷苓、陳西汀《尤三姐》——真是好。
題外話寫寫多了……
梅派還算好,李勝素、史依弘……還都不是一味“唱得響亮”灑狗血的角兒。
最氣的當屬老旦啦,老旦的美學基調是——蒼勁,蘭文雲多少有些蒼勁感,可是人家不和這個圈玩啦,像小言一樣,聽不着嘍……
戴着眼鏡的老旦名家和當紅的性感老旦,都太響亮啦……張着大嘴從見娘到對花槍,從赤桑鎮喊到天齊廟,反正不論是誰,除了響亮已經沒有其他審美感受了……
最不好批評也不好讚賞的是孟廣祿。
裘派是最重韻味,講究位置,更重氣派的。
我一個辦公室的一位老師當年是孫盛文的學生,孫盛文也正是孟廣祿的老師,富連成“盛”字輩的。他和我説起花臉行是一臉的無奈,花臉行分化太大,有人太不規範,就仗着嗓子洪鐘大呂;有人行腔唱唸太規範,幾乎把花臉變老生;有人條件不錯,沒有觀眾緣,有人嗓子也不行,唱功也不太行,但是紅的厲害……
孟廣祿屬於最後一種,但是説實話我挺喜歡他,看他的戲知道他嗓子靠麥克,知道他扮戲反不如清唱,但是卻常常被他努力的“唱”所感動,他以一種幾乎能死在台上的敬業精神來表演,激情洋溢,青筋暴突,每一字都竭盡全力,無論眼神還是動作都沒有一絲輕飄……
有人説看着過癮,有人説看着累,有人説孟廣祿人不錯……總之,當紅裘派已經以“響亮”奪人。
説來説去,老生行似乎得以倖免,因為老生行的審美要求就是儒雅含蓄,所以以“過”奪人眼球的還真沒有。
於魁智總是中規中矩,挑不出錯來,王佩瑜雖雌音不能像孟小冬那樣完全消除,但是從十八張半的學習成果上看,韻味上下了功夫的……
只是,於魁智沒有主觀上唱的響亮,也不自覺地被春晚和京歌毀了……
每年他都準時上春晚,每年他都有京歌,春晚一般都是一段流水,根本談不上有細膩的表演,京歌大都把這位不錯的老生調門拔高,逼迫着他“唱得響亮”,他沒"嗷嗷"地唱,但是經常"啊啊"地唱……毀人吶……
該寫寫程派了,由於喜歡程派的人多,所以跟着亂攪和的人也最多……
一次開研討會,天津一位很懂戲的老先生説了一句話大家都笑了,他説:現在唱程派的人都像程派,就一個人不像,這個人是——程硯秋!
程派之所以被人喜歡,是因為女性的野雲清腴之美更勝過繁花錦繡,是因為有那麼一份寒苦和孤獨總能令人砰然心動……夜深風竹敲秋韻………美的通感在於那份幽怨和安靜……
可是她們唱的都太過,無論是誰……
程派不大可能被蓄意唱的響亮,但是……地位高的路子偏,底子好的抖起來,扮相好的不用功,成名早的已老了,最棒的剛離世,被捧的最兇的問題多……
有的過份講究和琴師的絲絲入扣的配合,使音樂不再是情感的表達,而純粹成了聲音技巧的展示……還動輒以先生正牌弟子的身份出現,殊不知程先生這輩子的收徒原則是不收女弟子……
有的過份強調腦後音而形成悶窄,拋棄唸白技藝,表演隨意性太大……但是由於偶像效應,受到瘋子一樣不理智的追捧……有的人説京劇要是就看票房的話那可就好了,看看咱們的偶像是唯一有票房的角兒,其實要是真的走票房就好了,這位角兒的嗓子根本不行,一年為什麼只唱那麼幾場,因為根本頂不下來連續演出,她的發聲不科學,最後害的是自己……純走票房,很有可能更早的消聲滅跡。
有的為了追求標準每個字都咬緊了唱,已失去了寶貴的舒展之感……年輕時雖然是標準傳人,但是殘酷的時光修改了扮相的同時,師父一旦仙逝,其對程派藝術的本質理解也被修改了,看她現在的戲反而不如看她十年前十五年前的戲……
有的過份誇張了抑揚和頓挫,從聲音到做派都抖了起來……扮相漂亮到秋水明眸絕非虛誇,但是缺乏寶貴的親和力……即使是嬌驕二氣的選奩也需要跳出角色的保留感,可是這位角兒,把程派唱的太冷了……
不可忽視的一點是:這些新時代的京劇演員,是在科班教育已經斷裂的情況之下學習京劇的……是在京劇黃金時代已經遠去的背景之下堅守京劇的……是在眾聲喧譁但是無知者居多的觀眾羣體的喝彩中展現於舞台的……
他們是優秀的,也理應有更多的敬意和掌聲獻給這些為生活帶來藝術的踐行者,時代變遷的悲喜劇都不應該由他們來買單,京劇的發展和消亡也不會因為他們的努力或者是不努力有所改變。
(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孫紅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