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國產系列電影創作日益被重視,製片方與觀眾都期待出現力作,推進建設國產電影創作與市場的新高地。其發展已呈現出若干路徑。其中,效仿好萊塢漫威宇宙和DC宇宙開發系列電影的做法為業界所津津樂道,並進一步催生了創作者和製片方的諸多嘗試。
首先是“封神”作品。這一題材作品的扎堆問世,使得關於封神宇宙的話題持續發酵。如媒體在豆瓣搜索以“封神”為題的影視作品就發現多達五六十部,標明2020年播出的有《封神榜:妖滅》《封神之人魚傳説》《封神之天啓》《封神傳奇2》《封神無雙志》《哪吒重生》等等。姜子牙、哪吒、楊戩等出自《封神演義》的神話人物也都有多部個人主題影視作品,連原著中邊緣化的人物龍王三太子敖丙,都由《哪吒之魔童降世》衍生出漫畫《敖丙傳》,並有望影視化呈現。
有一種觀點認為,在創作上,封神宇宙可參照好萊塢電影宇宙的成功先例,利用取之不盡的中國民間文學寶庫,開發有關《封神演義》的各種故事和角色,打造一系列超級英雄影視作品,構建中國本土神話宇宙;在產業層面,則可致力於打造具辨識度的影視文化IP集羣及演藝文化主題樂園。由於“電影宇宙”這一稱謂實在“高大上”,使之迅速成為網絡熱詞。對評論界而言,“電影宇宙”這一概念似乎要比以往商業類型電影中慣用的“系列電影”概念更上一個層次,代表了電影工業的高階發展水平。對製片方而言,若沒有“宇宙”的加持,似乎就難以宣告作品的遠大抱負和潛質,資方都懶得多看一眼。這一方面説明了業界努力尋求電影產業升級之策的美好願望,另一方面也流露出對未來發展之路的盲目樂觀,對此要審慎看待。
革新與隱憂
系列劇本身是一種歷史悠久的故事類型,早在古希臘戲劇的黃金時代,悲劇競賽就採用了三聯劇的形式。亞里士多德以此為範本,對情節的經典範式展開一系列定義,包括行動如何構建整體性、如何重視情節的因果關係和邏輯發展。他的種種論述均指向故事藝術的最高審美原則,即統一完整的故事性。
時至今日,無論故事藝術的媒介如何變遷,就廣義的系列劇而言,但凡成為經典的,都須完成一個因果鏈完整的故事。被視為經典的好萊塢電影《教父》《星球大戰》《終結者》《黑客帝國》《指環王》等系列電影,概莫能外。例如,《指環王》三部曲可看作為一部超長電影的上、中、下集,作為完整故事的諸項情節元素悉數完備。《霍比特人》作為《指環王》劇集的衍生劇集,自成一個系列,也須完成一個有閉環的完整故事,兩者雖能整合為一個大系列電影,但無法打散重組。
除上述多個系列電影構成一個完整故事閉環之外,還有一類系列影視作品是由固定不變的單個或單組人物組織情節,如《奪寶奇兵》《007》等堪稱商業常青樹的系列電影,以及《寒戰》《竊聽風雲》《唐人街探案》《戰狼》《神探狄仁傑》等成功的中國商業電影系列,均屬此類。無疑,角色的相對固定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系列影視故事的整一性,但一旦系列電影出於商業考慮拍得過快、過多、過雜,破壞了故事的完整度,往往會被詬病為“爛尾”。由此可見,大眾對於影視故事整一性的要求仍是一種共識。
“電影宇宙”看似脱胎於系列電影,實則與系列電影有着一定的區別。以漫威宇宙為例,其製片方式的變革,使其日漸脱離傳統、經典的系列電影所遵循的美學原則,體現出“去中心化”的角色設定、“非整一性”的情節原則、留“暗門”和“彩蛋”式的開放式劇作結構,以及吸納核心觀眾參與眾包的多元創作模式。在好萊塢創作力衰減、想象力缺失的今天,“宇宙”這一概念,如同一針強心劑,賦予原本可能走向僵化的故事文本系統更強的基因重組和擴張能力。換而言之,就是在原有的故事文本系統之內,將每個角色視為一個模塊,積極促成各角色模塊之間的對話,實現儘可能多的排列組合。同時,整個故事文本系統也積極尋求與外界的對話——尤其是觀眾,觀眾可為故事系統提供更多的創意源泉,並更能引領故事系統走向觀眾所樂見的道路。
製片方打出電影宇宙的旗號,其目的無非就是期待通過刺激觀眾的回購消費行為,來達到資本增值的目標,又通過巧妙的創制手段,讓觀眾認為自己並不是在重複消費,而是親力親為參與到一場盛大的主題派對。這一商業模式目前確實收效顯著。漫威電影在粉絲擁護之下成就了一次次的票房奇蹟,成為資本競相追逐的超級IP。
漫威電影宇宙骨子裏的後現代主義哲學基因,決定了它與古典一派的故事藝術美學標準漸行漸遠,甚至有可能改寫傳統系列電影的製片模式。馬丁·斯科塞斯導演曾大聲疾呼,認為漫威電影算不上“電影藝術”,或許可被看為“大型的漫改電影,它們是主題公園式的電影”,否定了漫威電影作為電影本體的藝術性。這一觀點代表了嚴肅的電影藝術家對於漫威宇宙模式的深刻隱憂。因為,漫威宇宙和DC宇宙創作,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已背離了經典故事藝術的美學標準。即使有大批嗷嗷待哺的粉絲,有優秀的導演、表演、製作體系,有完善的衍生品體系,也無法粉飾那些牽強的劇情和貧瘠的意識形態。
套用與審視
“電影宇宙”這一概念進入中國後,迅速被部分電影工作者和影迷不加揀選地套用了。
仍以“封神”為例。作為當下最為熱門的本土IP,被投資方選擇,進而成為“封神宇宙”的概念,背後原因有多重:其一是《封神演義》原著中的豐富人物譜系,他們既有體系,也有等級,但是人物扁平化程度嚴重,有充分的闡釋與再闡述餘地。其二是多元文化的魅力,這部中國古代神魔小説濃縮了歷史與文化。其三是封神故事的遊戲性與多線索,其衝關打怪的情節設定,一山更比一山高、一物更比一物強的進階邏輯,具有高度的娛樂性。與四大名著相比較,《封神演義》在文學性上有諸多缺陷,如性格單薄的人物、想象力失控的場面、草率的情節,但這些不足恰恰成為影視改編與IP開發的好出處、好源頭,給予製作者不受限的創作空間。這些特點能形成極具民族特色的IP集羣,在商業上有足夠的潛力。
但封神影視作品的開發也存在一哄而上的風險,背後的推動力是資本。其商業目的再明顯不過,希望快速複製漫威或者DC的成功,卻又缺乏應有的耐心。祭出“宇宙”的大旗,更多顯示的是王婆賣瓜與吆喝壯膽的意義,是典型的商業噱頭。目前不少“封神”主題影視作品更像是一種短期投資中的觀望型產品,缺乏統一和長期規劃。這樣的景況在以往的商業電影市場一再發生,早已不新鮮——當一個極具價值的IP被髮掘後,往往會淪為資本哄搶的對象。如20世紀中國早期商業電影界因《火燒紅蓮寺》的成功,瘋狂趕製“火燒”電影,但再如何燒,也終究燒不出一個成功的“火燒”宇宙。較近的例子則是《盜墓筆記》,這部電影建立在同名小説上,但電影一上映就遭到原著粉絲的差評。這樣的評價,顯然不利於IP價值和隨後的系列電影開發。“封神”是否會走上這條老路,“宇宙”不成,讓觀眾徒增厭惡?如何走上封神IP的可持續發展之路?這一系列的問題,需要業界不斷審視與思考。
揚棄與夯實
封神宇宙的獵獵戰旗之下,有值得國人欣喜的國漫之光,也不乏虛張聲勢的偽封神和假宇宙。透過這一題材扎堆的現象,我們需要思考的是:一方面,以漫威為代表的超級英雄電影現象,是電影行業在互聯網時代商業升級的產物,其內容質量無法與經典系列電影相提並論,缺少深度模式,對此如何棄其“糟粕”進行學習?另一方面,當我們批判漫威和DC的膚淺、媚俗、碎片化等消極方面時,不可否認的是,漫威和DC電影至少還在積極展開和觀眾的對話,通過與時俱進地加入若干社會現實議題的探討,將觀眾納入漫威宇宙和DC宇宙所創設的交互性電影文化中。某種程度上,這即是將商業電影這一大眾文化消費行為和“積極建構公共領域和文化批判”(哈貝馬斯語)的功能相連接。假若我們真的打算以漫威或DC為參照系,這些“精華”需要被學習。
近期製作完成的《封神三部曲》的導演烏爾善提出:“中國電影到了這個階段,應該能夠產生一些宏大的,能夠呈現我們傳統文化精髓的作品,像神話史詩這種電影類型,其實代表着一個民族對自己文化的反思、確認和提煉。”這番話深中肯綮。審視已問世的封神題材作品,我們可以看到,除了《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少數作品外,多數封神作品缺乏這種創作態度。流量明星不缺、炫目特效不缺,商業噱頭亦不缺,獨獨缺少了精耕細作的創作精神。
仰望電影宇宙,我們應該揚棄西方經驗中模式化、缺乏深度的部分,去夯實中國傳統文化中最該繼承的部分,這是創新與發展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