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在陝西省西安市一處“劇本殺”門店內,劇本“主持人”在向玩家講解劇情。視覺中國供圖
高碑店導覽圖。楊傑/攝
高碑店的街道略顯冷清。楊傑/攝
現在,你有機會進入另一種人生,你可以是馬戲團的美豔女魔術師,也能變身諜戰片裏的情報科長,甚至是三國時期的一匹馬。在年輕人周圍,劇本殺正迅速擴散,全國店面已超過3萬家,多過肯德基。
在北京高碑店的仿古建築裏,1公里範圍內有二三十家劇本殺店。一家店主指着自家東面的牆,“靠這邊能連上這家的WiFi”,又指了指西面的牆,“靠那邊能連上那家的WiFi”。
這片北京CBD以東的土地曾以小型文化、傳媒公司眾多而著稱,一排排仿古建築,俊男靚女穿梭其中,有人笑稱,這裏談論的是動輒“不低於一個億的項目”。現在,這裏的熱土明顯冷卻,被另一種“尋找兇手”的氛圍浸染,盛產業餘“戲精”。
萬物皆可劇本殺
劇本殺的遊戲規則,簡言之:在一個故事裏有人死了,玩家扮演不同角色,目的是找出真兇。
如何形容年輕人的痴迷呢,在高碑店最早開劇本殺店的王希説,玩家最上頭的時候,晚上就睡在佈景的道具牀上。她的劇本殺店裏備有一次性拖鞋、牙膏牙刷和卸妝水。
忠實客户在晚上下班後,揹着電腦奔赴而來,在一張大木桌前一邊加班,一邊等人齊。“一個人在家也無聊,在這躺着仰着,沒人管。”有時候人沒到,外賣先到了。甚至有劇本殺狂熱分子專門搬到附近住。
這裏的房子屬於高碑店村民。夏日午後,大媽們戴着紅箍在傘下聊天,談論過去車間的故事。男人們在通惠河邊安靜釣魚。高碑店是遼金時代的漕運河碼頭、皇糧商品的集散地,村裏舊有娘娘廟、將軍廟、龍王廟,現被新修的亭台樓榭取代,像是小型的影視基地。
以前,仿古傢俱之風吹到這裏,建起一條街,至今響着“紅木傢俱,虧本清倉,老闆要錢不要貨”的喇叭聲。後來村民蓋起四層小樓,文化、傳媒公司相繼入駐,“創意”飛滿天。
現在,高碑店上空最新鮮的話題屬於劇本殺。“陪她看電影,不如陪她演電影。劇本殺是自己無法親歷的故事,年輕人喜歡去體驗。”一家劇本殺店的老闆龍欣説。她2019年在此開店時,同行不超過3家,現在多了10倍。龍欣同時經營一家傳媒公司,跟劇本殺店共享一處空間。玩家的遊戲室裏有太師椅、白板和紙筆,也是影視開發製作的會議室。
劇本殺是人性的試驗場。一場幾個小時的局下來,嬉笑怒罵、排斥、爭鬥、算計、暗戰全有了。兩個熟人前一秒還在聊着八卦,局一開始,眼睛一翻,立馬變臉,猜忌着對方的真實身份。玩家互相搭梯子、互相拆台,上演黑暗叢林法則,爭奪決策權。
劇本殺也是一場社交遊戲。店主王希出生於1991年,幹過家裝、調酒、孵化器和媒體,“來北京新認識的朋友都是客人。”今年春節因為疫情沒回家,王希邀請朋友們一起在店裏跨年,她洗了一大盆韭菜,大夥圍一圈,擇韭菜。
有人在店裏相識、成為情侶、求婚;有人在劇本前給朋友過生日;有玩家主動幫忙在實景裏扮鬼,用冰鎮飲料把手冰涼,再“偷襲”客人。
隨着劇本殺在年輕人中的流行,大量劇本火急火燎地撒向市場。劇本大多通過展會購買,每個月8場,每場有150個新本,內容與時俱進。比如疫情階段有《疫不容辭》,還有《贅婿》《王者榮耀》改編的劇本,連《喜羊羊與灰太狼》都能開闢出一場“生死搏殺”。
開個店,年入500萬元?
店主王希覺得,大量劇本殺新店是隨着一條“開劇本殺店年入500萬元”的短視頻入局的。
“賺一波快錢。”王希説,有的店家連劇本的類型都沒分清就急着開店。一個開過清吧的朋友輕蔑地表示,“這不就是社交。”
倉促組建的劇本殺局狀況百出。新手和老手在一起,老手説什麼,新手都不相信;有玩家坐着不説話,自己在手機裏搜答案;還有人在玩的過程中急眼了,摔本就走;有的情感本,女生哭得一塌糊塗,同局的“菠蘿頭”(指不容易代入的玩家)絲毫沒有波瀾。
王希是劇本殺資深愛好者,“我們這代人,很多是《名偵探柯南》啓蒙的。”2018年,她在高碑店開了第一家劇本殺店。隔壁的房子還沒裝窗户,廣場也是一片廢墟,外賣店是一片荒蕪中唯一亮燈之處。
這兩年,她見識了行業的火爆。“你肯定不知道劇本殺的展會什麼樣!”展會上,沒有寬闊的大廳和主題演講,也沒有並排陳列的展台,約200家劇本殺發行公司佔據一個個酒店單間,門口豎着易拉寶,門外是人羣。
參展的劇本沒有精美的印刷和包裝,只是一沓A4紙。買家從中午開始,到次日凌晨6點,進入一個個房間搶奪這些紙。深夜一兩點,為他們送餐的外賣員還在電梯間排隊。有的店家搶不上試玩,只能打聽口碑跟風購買。一些限制數量的獨家本,店家要在網上拼手速搶貨。
王希測算過,開劇本殺店年入500萬元,在北京這種城市基本不可能實現。一場劇本殺動輒三四個小時,北京太忙了,租金、人力成本也高。
今年4月,二手交易網站上以劇本殺店“倒閉了”為理由轉賣劇本、道具、門店桌椅的數量較前一個月增加了110%。
“現在才開店的人很多不懂這個行業。”王希説,“稍微懂一點,應該知道上游的發行成本低、利潤高,更賺錢。”
轉型,轉型,再轉型
秦松是高碑店的編劇,現在兼職劇本殺創作。
疫情前,高碑店南北一縱列,分佈着十幾家影視傳媒廣告公司,疫情期間活下來的只剩3家。有的把招牌摘走了,有的沒摘。
資本在影視圈砸錢的時候,這裏人來人往。秦松説他在咖啡館裏談論劇本,聲音有點大,創意就被同行“偷”走了。
當時在行業內,投資者只看創作團隊兩年內有沒有作品,超過兩年,“你説過去跟張藝謀拍戲都沒用。”兩年之內,創作方式、設備、演員價格全部更新一遍。
疫情期間,影視行業受創,線上視頻是高碑店少數還能賺錢的出路,網紅經濟開始在這裏冒頭。在短視頻平台轉一圈,偶爾出現仿古建築一角,它們可能出自高碑店。
疫情之前,高碑店的廣告公司就顯出頹唐的樣子。時代變了,電視廣告的轉換率很低,取而代之的是網絡廣告的精準投放。
一些廣告傳媒公司把視線轉向劇本殺。有的公司給編劇開設轉型的內部課程,還給編劇一筆錢,讓他們每月去線下體驗。一些無戲可拍的演員當上了劇本殺主持人。一些短視頻平台上出現了劇本殺寫作課程的推廣,普通班3000元,直播課上,一半報名的都是學生。
秦松發現,有些專業的演員都沒劇本殺玩家演繹得好。一些演員跟空氣對戲,有時劇本都沒讀過,“既沒有生命,也融入不了劇情”,全然沒有劇本殺玩家投入。
傳統影視劇裏的男女主角通常是劇本殺裏的死者。劇本殺裏,每個玩家都可以是主角,其他人是時時在線的配角。“角色自由生長,情節自己形成。”影視劇是單向的,坐在屏幕一側看另一側。劇本殺更像VR,360度全息。
秦松提到一個不錯的劇本殺,裏面有個人物愛佔小便宜,恨不得天天找鄰居蹭飯,為省幾塊錢能磨唧20分鐘,從鄰里到家人都瞧不起他。但這個人物設定的任務是“盡一切可能保護他的女兒”——一個小人物的偉大。
一場劇本殺的體驗感,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劇本的質量。秦松説,“有思想的劇本殺少,蜂擁追求利益的時代,大家想的是怎麼多賣出一盒。”
年輕人聚會,還能玩什麼?
李淵和張媛媛是一對情侶,一個是產品經理,一個是編輯。以往每個週末娛樂的項目是看電視、打遊戲,現在,他們幾乎每週都要來一次劇本殺。“我男朋友指着開本(玩劇本殺)活着。”張媛媛説,“他在工作上有什麼困難,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想的是,‘不能放棄,那個本還沒有開’。”
在體驗線下店之前,李淵已經在劇本殺App上玩過100多個本了,他崇尚複雜的邏輯和驚奇的反轉。
從產品經理的角度,李淵想,一幫年輕人的聚會,可選擇的娛樂工具有什麼呢?
“KTV沒有以前流行了,是上一代人玩的,而且如果一個人是麥霸,其他人都得陪着。”密室逃脱只能玩一兩個小時,還貴;狼人殺對人數要求高,組局困難。
劇本殺100多元,能玩一下午,“感覺很值”。它對人數的包容性強。“以前十來個人的聚會,總有人淪為配角,或者聚着聚着沒事幹了,彈盡糧絕,散場又心有不甘。”
“而且劇本殺能吸引來年輕女性這塊消費市場,有的喜歡玩情感本,玩完哭唧唧,有的喜歡換裝拍照,扮演宋朝的公主。女生來了,不愁攢不來男生。”
張媛媛説自己不像男友一樣擅於推理,“思維耐性不是特別好”,但她也能在每一局裏發揮作用,比如一些涉及文史知識的小線索,她能給出答案。
年輕男女在劇本殺裏感受着新鮮。相對於日常生活的平淡,劇本殺題材多變,有未知的情節、衝擊和CP(情侶)。
“所有的娛樂工具,能調動你的情緒就是成功。”李淵説。
劇本殺是集參與感、恐怖感、劇情、聊天交友、沉浸式色彩於一身的遊戲模式。一位玩家説,人對戲劇天然沒有抵抗力,更何況是能參與進去的戲劇。
在一次劇本殺局裏,李淵體驗了扮演人物從出生到死亡的一生,回顧過往,“感覺很完滿,像一週看完了全部的哈利波特”。
這對情侶在高碑店附近找到了一家鐘意的劇本殺店。主持人是配音系畢業的,聲音帶有沉浸感,他們曾看到主持人“像特級教師備課一樣吃透本,寫了很多註釋,全文背誦”,還看到店家對主持人考試,詢問劇本殺裏的人物關係和劇情。
李淵和張媛媛相識多年,日常基本不吵架。只有一次,在劇本殺裏,李淵扮演的角色要在他愛的張媛媛和愛他的另一個女生中選擇,他選了後者。
那是一個情感本,最後覆盤的時候,只有張媛媛一個人在哭。李淵覺得“這個哭不單純”,她還打斷了他的發言,“我覺得她貼臉(情緒式發言)了。”
兩人回家“意猶未盡”地吵了一架,吵到張媛媛的智齒髮炎。下一個週末,他們決定再次扮演新的人生。
(文中王希、秦松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楊傑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