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拿“下沉”當藉口
文｜符瓊尹
編輯｜張友發
來源｜毒眸（ID：DomoreDumou）
封面來源 | 視覺中國
《東八區的先生們》，以超15萬的評分人數，成為評分人數最多的豆瓣2分劇。
在鋪天蓋地的吐槽聲中，張翰從2013年至今的創業史被扒了個遍。他從2014年就開始簽約藝人，2015年就擔任製片人，深度參與選角、編劇等多項工作，但其主導的作品要麼仍被積壓，要麼就是悄無聲息地播出結束，一直到2022年，其主導的作品仍然能在騰訊視頻、芒果TV、湖北衞視播出。
究竟是什麼樣的市場篩選機制，什麼樣的投資理念，為觀眾們選出了一些看起來在劇本階段就應該斃掉的2分劇？
毒眸（ID：DomoreDumou）為此盤點了61部豆瓣2分國產劇及其背後的出品公司，發現張翰是2分劇陣營裏的一類典型代表：想做超人的主創。他們集編劇、演員，偶爾還有製片人等多個工種於一身，又把自己在演藝圈打拼多年的資源變現，不缺藝人、資金、IP，更不缺發行渠道。
而2分劇中佔比更大的，是在地面頻道為多數小縣城觀眾循環播放的軍旅劇、苦情劇和都市劇。不同於《東八區的先生們》的大紅大紫，這類2分劇只會偶然被年輕人在客廳發現，併到豆瓣用兩分審判，打分人數很多還不足1000。但被豆瓣打低分，並不影響它們在縣城年長的觀眾中備受歡迎，成為一種穩定的生意。
不過在2018年之後的影視寒冬中，這類劇集也遇到了問題。2分是豆瓣年輕用户強烈的抗議，這抗議本身就意味着，這些劇集終歸有違背內容行業邏輯的地方。
接下來就帶大家看看，在製造2分國劇的三類人羣。
《東八區的先生們》，籠罩在張翰的陰影之下。
他集出品人、製片、編劇、主演等多職於一身。這意味着，從籌備到製作，每一個環節都缺乏專業人士的把關，導演、編劇給予的意見，大概率都會在張翰這裏被過濾好幾個來回。
這有據可考。2017年，由華策影視、張翰工作室聯合出品的《傳奇大亨》播出，目前豆瓣評分4.3分。該劇播出前導演本是TVB金牌製作人、《金枝欲孽》的監製戚其義，播出後導演卻被更換。
戚其義後來在採訪中説，在內地，演員大過導演，演員主導一整部戲，“這是天大的笑話。”而當時他在內地已經拍的兩部戲，一部是全香港演員班底，另一部就是《傳奇大亨》。
雖然張翰這麼多年擔任出品和製作的作品，口碑都與《傳奇大亨》並肩，但曾簽約天娛傳媒、參與過湖南衞視諸多項目的他，在2013年成立獨立工作室時已建立了不少人脈。
張翰在2014年後簽下一眾演員，並安排在他出品的作品裏出演，這已省下了不少製作費用，雖然簽約演員中知名度最高的宋軼，也是在離開他後才大紅大紫。但張翰的知名度已經足夠成為他發行劇集時的背書，《傳奇大亨》在浙江衞視播出，《東八區的先生們》的出品人裏則有湖南電視台台長龔政文。
與張翰較為類似的例子，是另一部2分劇，關曉彤、馬可主演的《極光之戀》。
演員王千赫是《極光之戀》原著小説作者、該劇主演兼製片人。在《極光之戀》的介紹裏，這是以王千赫自己的明星之路為藍本創作出的青春勵志小説，講述了一位少女逐夢好萊塢的故事。小説出版的這年，王千赫與導演劉礴，也就是其丈夫共同成立的公司北京中視礴廣文化開始籌備這部作品的改編。
導演劉礴此前參與制作的，都是些年代戲，如《勇敢的心》《永不磨滅的番號》。在採訪中他提及，促使他向《極光之戀》這種青春偶像劇轉型的原因，一方面是年輕化的大勢所趨，另一方面，“主要是這部作品的精神內涵深深感染了我，我想我應該把它用心地呈現給年輕觀眾。”
從出品名單來看，不少投資人都被這部作品的精神內涵所感染。在百度百科《極光之戀》的出品名單中，100%控股北京中視礴廣文化的杭州新鼎明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和彼時已上市6年的影視公司江蘇鹿港文化也名列其中。芒果影視、中視協也是該劇的出品方。
演員、導演、配音演員海頓，對作品同樣有張翰和王千赫這樣的掌控程度，不過受限於其創作題材類型，他的2分劇沒能有《東八區的先生們》《極光之戀》這麼高的熱度。
在2分劇的主創中，參與程度如此之深的主演很能再看到了，但也有身兼投資人和編劇，或者投資人和導演兩職的。
管曉傑則是網絡微電影剛興起時的知名導演。他由廣告導演轉行而來，簽下了藝人趙奕歡，並以她為主角出品了一系列網絡微電影和網絡短劇，其中有兩部豆瓣2分劇《來自星星的繼承們》《新生活大爆炸》，後者還是酷6網出品，翻拍自美劇《生活大爆炸》的作品。
管曉傑的兩部2分劇，都是僅從名字就能看到IP的身影。
在網劇初萌芽，幾部網文改編劇如《步步驚心》《甄嬛傳》收視大獲成功的2011年之後，IP被視為金礦，一沾就暴富的歷程，與影視資本的狂熱幾乎是同一時期。
2013年8月，長城影視宣佈23億借殼江蘇宏寶，開啓了影視併購的狂潮。據騰訊稜鏡粗略統計，2014年和2015年，僅A股市場，涉及影視併購的總金額就超過千億。易凱資本有限公司CEO王冉曾在社交媒體上調侃這一變化：“中國養豬的、做乳製品的、開餐館的、做金屬管材的、賣五金的、放煙花的企業有什麼共同點？答案：都變成了影視公司。”
不少做實業、投資管理，賬上有大量現金流的公司，都來影視行業試水投資，助推了不少豆瓣2分劇的誕生。
《地道女英雄》的出品公司之一盟將威，是彼時的上市公司當代東方100%控股的公司。而當代東方的前身是1997年在深交所上市的大同水泥，於2013年確定了影視傳媒為主要發展方向。
古早言情小説《龍日一，你死定了》，於2017年被改編為豆瓣2分劇。其背後出品公司中有一家貝諾影視，據天眼查顯示，貝諾影視的實際受益人為杭州鴻泰基金總經理付京。付京在多家產業投資管理公司也擔任高管。
還有一些資深行業從業者，也在IP大潮中，摸索着用新潮的IP概念給自己包裝，向資本市場講故事，逐漸有了一些變形的動作出現。
被下架的2分“抗日神劇”《雷霆戰將》，中廣影視是其主要出品方及牽頭方。中廣影視成立於2011年，核心團隊中包括擔任過電視劇《新上海灘》《歷史的天空》總製片人萬榮、監製過電視劇《少林僧兵》的熊克儉。2015年，中廣影視在新三板掛牌，並於次年完成募資2.47億元。
中廣影視向行業講的眾多IP故事之一，是“亮劍宇宙”。中廣影視花費369萬與作家都梁簽下了《亮劍》的獨家IP授權，並計劃將其分為三部曲與觀眾見面，分別是《亮劍之雷霆戰將》《亮劍之未來戰士》《亮劍之星空大戰》。
在計劃裏，《星空大戰》會偏重科幻元素，涉及中華戰士在外太空亮劍，跟邪惡勢力作戰。呼喚多年的科幻劇集元年，或將由這部劇來開啓。有網友好奇提問：“咋了，亮劍亮的是光劍是嗎？”
但這部“科幻鉅製”，在《雷霆戰將》下架之後估計難以面世了。這部由張雲龍、高偉光主演的抗日題材劇，被人民日報評價為“把偶像劇套用在抗日題材上”，讓“八路軍戰士”住豪華別墅，主角幾乎清一色用髮膠、髮蠟，距離歷史真實太遙遠。湖南衞視隨後做出決定，停播《雷霆戰將》。
2分劇《彼岸花》《大話紅娘》背後共同出品方康曦影業，與中廣影視一樣，同樣是由知名從業者，並在資本熱潮下做出了一系列IP規劃。
康曦影業前身為王小康導演工作室，王小康曾是《中國家庭》《錢多多嫁人記》《閃婚》等都市情感劇的幕後導演。2016年，拿到投資的康曦影業舉辦了發佈會，公佈了一系列總投入高達20億的片單，安妮寶貝IP改編項目《彼岸花》《八月未央》躋身其中。王小康後來高調宣佈，《八月未央》的新媒體版權售價跟古裝劇王《如懿傳》同等水平，是國內現代題材電視劇新媒體賣價最高的一部。
那個時代，説到新媒體版權大家就明白，又是哪家流媒體平台斥巨資當了冤大頭。事實上，翻看兩分劇背後的出品公司名單，平台有時是出品方之一，有時則是出品公司背後的股東之一。
上文提及的《極光之戀》，以及陳學冬主演，郭敬明導演的《是！尚先生》，鹿晗、關曉彤主演的《極光之戀》，芒果系是投資方之一。《龍日一，你死定了》，和《王子變青蛙》的翻拍作品《忘記你，記得愛情》，以及《程序員那麼可愛》，企鵝影視則是出品方之一。管曉傑的《來自星星的繼承者們》，也有愛奇藝的投資。
阿里系則多采用合夥開公司的模式。2分劇《我怕來不及》《我的小姨》的出品方之一時代光影，曾在新三板掛牌，在2020年底與優酷科技合資成立了新公司。去年劉濤主演的《星辰大海》，今年趙麗穎主演的《幸福到萬家》背後，均有這家公司的投資。另一部2分劇《生活像陽光一樣燦爛》的出品公司飛寶文化，股東名單裏，阿里巴巴赫然在列。
在資本狂潮湧入影視行業的時期，IP被當做點石成金的魔法棒，如今潮水褪去，無論是平台還是創作者們都在交了鉅額學費後明白，有魔法的不是IP，是厲害的創作者和創作思維。但牌桌不能下，只要還有爭奪IP的機會，平台和公司都還是要奮力一搏。
在2017年以前，豆瓣2分國產劇還沒有大範圍成為自媒體的吐槽素材，多數劇集的豆瓣評分人數都在三位數、最多2000左右，2016年，評分人數最多的2分劇《是！尚先生》人數都沒超過1萬。
從豆瓣評論區的留言來看，為這些無人問津的2分劇打分的，都是在陪家裏長輩在看劇的時候被氣到的觀眾。在《我怕來不及》的豆瓣評論區，網友寫道：“垃圾片可算完了，再也不用遷就我媽污染耳朵了”“心疼玩不來手機看不了網劇的老人家，每天眼睛都要被灌這種垃圾”。
在這一眾打分人數寥寥的2分劇中，不少劇集公司只出品過零星幾個項目，也搜索不到任何相關信息。有的劇集公司，則常年為縣城長輩供給劇集，已成專家。
“土潮”的都市劇算是這其中最為新潮的一類。這類劇把背景放到了當下的都市，講述中年人的幾段愛情。2017年，中視美星出品、林永健、胡杏兒、張雪迎主演的都市情感劇《我的繼父是偶像》播出，首播當日收視率便破1，收視份額高達5.56％，拿下CSM52城收視第二。
其總製片人張林書曾對媒體電視劇鷹眼説，這部劇採用了美劇的編劇手法，分為主線與副線交織進行。“我們像美劇一樣去鋪墊人物……這是這部劇在結構上的突破，它突破了國內現有家庭題材的創作手法，用‘美劇的結構’、‘日劇的敍事風格’講中國最老百姓的故事，做到了真正的落地。”
比起這種“土潮”的都市劇，苦情劇和農村劇在2分劇中更為多見。
這些苦情劇和農村劇，多圍繞女人做文章，這從劇集名稱就能看出來。《娘道》《木蘭媽媽》《母愛如山》《我的小姨》……在這些劇裏，女人的身份是家庭的附屬，為家庭和身邊人無私地奉獻所有，自己吃盡苦頭、被冤枉，還要堅強地以善待人。也難怪在女性用户偏多的豆瓣，這樣《女誡》一般的劇集會引發觀眾的強烈不適。
但對於這些劇的主創而言，“無私的母親”像是他們對身邊女性美好品質的最高讚美。《木蘭媽媽》的導演在回應主角木蘭“不合時宜的善良”時，説自己“一直在做把民眾往回拉一拉的事”。
他感慨，自己總想回到幾十年前去生活，那個年代，不論從人、生活還是節奏，都純粹而簡單。收養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或者照顧無親無故的老人，就是多雙筷子多個碗而已，像於木蘭這樣的女性比比皆是。“觀眾不再相信，是因為社會風氣變了，在以經濟發展為主導的社會， 當金錢作為主要衡量標準時，羣眾道德的天平就會偏移。”
撐起了2016年以前2分劇的半壁江山的，則是“抗日神劇”。後來因為被點名批評而逐漸消失，到了2020年的《雷霆戰將》才死灰復燃。這其中有，軍人追求女尼姑的《五台山抗日傳奇之女兵排》，一把彈弓跟飛機對打的《滿山打鬼子》等等。
這些劇能成為縣城長輩遙控器選擇的對象，與他們會在地面頻道多次播放、一次播出多集有關。事實上，這些2分劇背後許多出品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最大股東就是電視台本身，或者是當地廣電集團。
2015年的“抗日神劇”《遊擊英雄》，背後有兩家廣電背景的出品公司。一家是四川星空影視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由四川廣播電視台100%控股。另一家是廈門文廣影音有限公司，由廈門廣播電視集團100%控股；苦情劇《我怕來不及》，出品方之一是江蘇城市聯合影視文化股份有限公司，該公司由江蘇幾家城市的廣電集團各控股8%組成。
除了這些間接控股的公司，這些2分劇的出品方也不乏有電視台直接出品。這可能與電視台之間的購劇合作又關係。
這些年來，不少電視台為了壓低購劇價格，組成了各類聯盟聯合購劇，比如集結了山東廣播電視台齊魯頻道、河南廣播電視台都市頻道等9家成員單位的“地標聯盟”，和由濟南台、青島台、山東省影視節目交流中心、成都台等12家成員單位組成的“第一購劇聯盟”等等。
對2分劇裏的苦情劇、農村劇來説，這些購劇聯盟就是優愛騰一樣的存在。這些購劇聯盟，像優愛騰需要古偶劇一樣的需要這些類型的劇。
做2分國劇，能賺錢嗎？在影視寒冬裏，它們也不可避免地遭受衝擊。
從天眼查信息來看，這61部2分國產劇背後的出品公司，有許多已都被法院列為限制高消費企業或者失信公司，不少創始人已成失信被執行人。
《雷霆戰將》背後出品公司浙江東陽中廣影視文化
《重耳傳奇》背後出品公司煜聰文化
彼時出品這些2分國劇的上市公司，有幾家如今已經退市，如上文提及的當代東方、長城影視，鹿港文化則在退市邊緣徘徊。有的則在資本市場留下了荒誕故事。
曾經手握天價版權的康曦影業，在2021年時，被其股東之一轉讓了45.4539%的股權，轉讓價格共計人民幣1元；杭州中院於2019年召開“懸賞執行新聞通氣會”，以1300多萬元的鉅額賞金徵集長城影視實控人趙鋭勇、趙非凡父子的財產線索；鹿港文化發佈2019年年度報告時，時任董事吳毅“自曝”財報不能保真……
但荒誕故事不多見，多數公司仍還是活躍在劇集市場上，動作頻頻。
零星幾部2分劇，對劇集頭部上市公司華策影視來説更像規模化鋪作品後的偶然現象，更何況《甜蜜暴擊》雖然口碑不佳，在流量上還是扳回了一成。歡瑞世紀在盜墓筆記IP瀕臨到期之際交出《盜墓筆記之雲頂天宮》，更像是趕緊擺脱庫存實現現金流運轉。偶發的2分作品，並不影響他們與平台的繼續合作。
歡瑞與《雲頂天宮》
時代光影也在做出符合年輕人口味的改變。《幸福到萬家》購買的是《秋菊打官司》的原著，請來流量小花趙麗穎擔當主演，在上半年也是一部可圈可點的現實題材。《星辰大海》在收視上大獲成功後，由同樣的導演、編劇再度合作，劉濤、劉宇寧主演的《做自己的光》也在拍攝中，主線愛情模式是這幾年最流行的姐弟戀。
但嘗試做出改變的公司，並不多。許多2分國產劇，仍然在縣城客廳的地面頻道中循環播放着。誠然，如果長輩們有一個豆瓣，未必會給這些劇低分。如果因為長輩們欣賞《木蘭媽媽》主角的善良就持續供應，這道理或許跟市面上湧現出越來越多“女性主義”劇集，有異曲同工之處。
可是，長輩們只該看這些劇嗎，他們真的只能欣賞這些劇嗎？劇集市場並非沒有《人世間》《大江大河》《父母愛情》這樣，年輕人和長輩都愛看的高口碑作品。無論是“代溝”，或者“下沉市場的口味”，都不是把一部劇做成2分的藉口。
這何嘗不也是國劇市場對觀眾的一種失信。
參考資料：1. 專訪《極光之戀》導演劉礴：對創作保有初心 對內容就得較真兒，導演幫2. 專訪王小康|《八月未央》版權費堪比《如懿傳》，首席娛樂官3.專訪《我的繼父是偶像》總製片人張林書：我想給觀眾看的是價值觀，電視劇鷹眼4.《木蘭媽媽》導演王振宏：我一直在做給民眾往回拉一拉的事，烹小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