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的冬春夏

前些日子看了韓劇《魷魚遊戲》,劇中提到的“木頭人”“跳房子”“彈球”等孩子的遊戲,勾起我的回憶。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我在育羣衚衕生活了五年,那是我童年最後一段快樂的時光。

遊戲的冬春夏

老舍先生説:“北京的冬天是温情的。”

是的,如果不是大風天,當時北京的冬天的確温情。北風過後,天空碧藍碧藍的,鴿哨隨着一羣鴿子由遠及近,悠然迴盪在四合院的上空。

若説起童年的遊戲,印象中,女孩子主要是抓拐。最高級的是染着品紅色的精緻羊拐,羊拐的上、下兩面分別叫坑、鼓,側面分別叫小耳、大耳。玩時先將四隻羊拐隨意丟到桌面,向上扔沙包,順手將一隻羊拐翻到側面,就這樣重複幾次,讓四隻羊拐的側面排列有致。再向上扔沙包,張開五指,將四隻羊拐翻到另一個側面,技藝高超的還能順勢一捋,將四隻羊拐翻到坑或者鼓。重複一次,手下“一把抓”,乾淨利落。

男孩子總想到外面玩兒,玩兒什麼?滾鐵環。一隻蓋簾兒大小的鐵環,上面掛着幾個細小的鐵圈,還有一個能靠住並且能推動鐵環的手柄,操作起來不太難。不過大冬天推着鐵環跑,嘩啦嘩啦的,跑着跑着就熱乎了。

還有抽尜尜,俗稱“抽漢奸”。許多尜尜都是自己做的,通常從廢鐵鍬把上截一段原木,也有人用更粗的木頭,像手腕一樣粗。一頭保留原始截面,把另一頭削尖,用燒紅的火筷子在尖頭上燙一個小洞(小洞的位置必須正,否則尜尜轉起來都是歪的),然後往小洞裏砸一顆自行車軸承上的滾珠。砸滾珠是技術活,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得做幾次才得要領。

尜尜以短粗狀為宜,重心低了,不僅轉得穩,而且轉動時間長。再用布條做一條鞭子,便大功告成。由於底下有滾珠,“啪啪”抽幾下,可以轉很久。

動靜最大的是放鞭炮。

臨近年關,可能收到壓歲錢。記得那年我收到五毛壓歲錢,花兩毛一買了一掛小鞭。許多人家都在初一早上放掛小鞭除除晦氣,噼裏啪啦的響聲,預示着辭舊迎新。

一掛小鞭上有一百個小鞭炮。這一百個小鞭炮看着挺多,卻不禁放,所以我總盯着初一早上放鞭炮的人家,噼裏啪啦過後,硝煙還未散盡,我就跑到炮仗皮中尋找未響的小鞭炮。有的小鞭炮的捻還在,這種最好,點燃即可;有的小鞭炮的捻已經沒有了,但裏面的火藥未被引燃,可以掰開點燃,那叫滋花。有種玩法是將沒有捻的小鞭炮掰開,架在地上,再在上面放一個有捻的小鞭炮,點燃後是滋花加鞭炮的響,這叫“機關槍架大炮”。

淘氣的小朋友還往人羣中或人身上扔小鞭炮,力量不大,卻挺嚇人。有人事先計算好時間,讓小鞭炮在空中提前炸響,只為圖個有驚無險的快樂。

春節一過,北京的天氣開始變暖。

最明顯的變化,是水管子下面的“冰坡”鬆動了,下面的黑土逐漸顯露出來。

當時,自來水尚未入户,每家備有小水缸或小水桶,存水不多了,就讓孩子到院裏打。夏天無所謂,一到冬天,水濺在水池子邊上,很快凍成冰,久而久之就形成冰坡,有時比水池子還高。每次打水需要先跨上冰坡,提水時稍不留神,就會滑倒,水又灑在冰坡上,如此循環往復……

此時,也是捉麻雀的好時候。

正月的雪與臘月的雪不一樣,臘月的雪是“雪上加雪”,久積不化;正月的雪,哪怕是大雪,化得也很快。太陽一出來,房上的雪順着房檐滴下,形成冰柱,水順着冰柱流淌,水勢甚至是急急的。

雪後,在院裏的雪地上支一個籮筐,籮筐下面撒把糧食,往支點上拴根繩子,將繩子的另一頭攥在手裏,跑到十多米開外,靜靜等待麻雀“自投羅網”。

幾隻飢餓的麻雀看見食物,圍着籮筐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終於,有膽大的麻雀跳進籮筐下啄食糧食,攥繩子的玩伴沉不住氣,用力一拉,但麻雀似乎始終保持警覺,全都飛了。玩伴只好跑過去重新架籮筐,等待麻雀的再次光臨。不知過了多久,麻雀飛回來了,但它們更加警覺,吃一口便跑出來。就這樣,拉了無數次繩子,也沒能扣住一隻麻雀。

春天姍姍來遲,但終究還是來了,是伴隨喜鵲歡欣的叫聲來的。

我家西邊是一家印刷廠,最醒目的建築物是一個大煙囱,有幾十米高,用紅磚砌成。喜鵲怕人,選擇在煙囱上築巢。

那天,一堆人站在院裏仰頭往西邊的煙囱看,原來一個工人打扮的青年正抓着沿煙囱外裸露的鋼筋扶手向上攀登。他應該不是檢修煙囱的,八成是想掏喜鵲窩。

兩隻喜鵲拼命叫着,圍着大煙囱焦急地飛來飛去,但那個年輕人仍自顧自地攀登。顯然人們不希望這個青年掏走喜鵲蛋或者小喜鵲,卻也無可奈何。

除了喜鵲,還有鴿子。

鴿子很少,都是自家養的,“寶貝”着呢。養鴿子的人站在房脊上揮動一個綁着紅布條的竿子,將鴿子轟出去,過一會兒再把它們招回來。鴿羣在藍色的天空中盡情翱翔,鴿哨聲忽近忽遠,這是北京最美的時刻。鴿羣翱翔時,會有其他人家的鴿子“從中作梗”,鴿子回家時沒準多了幾隻,也沒準少了幾隻。養鴿子的人大都認識,便上門尋鴿,由此生出許多故事。

天空中除了有喜鵲和鴿子,還有風箏。

冬天的風凜冽刺骨,是從寒冷的北方吹來的,春天的風温和許多,是東南風或者南風。由於北京的衚衕大多呈東西走向,在東西向的衚衕裏是無法放風箏的,可惜小時候的我並不懂這個道理。

在爺爺的幫助下,我做過若干個風箏,那是俗稱“屁簾兒”的風箏。

雖然做“屁簾兒”的紙沒那麼講究,但找竹篾可不容易,將兩根竹篾交叉在一張長方形的紙上,用線固定,風箏前面用一根彎曲的竹篾繃住,下面貼兩三條尾巴。最難的步驟是綁線,要將風箏下面三根線的角度調整好,最後結在一根線上。

把“屁簾兒”拿到衚衕里拉着跑,起初還可以飛起來,但腳步一停,“屁簾兒”就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在我的印象裏,我從未將風箏真正放到天空中,現在想來,一是製作技術不過關,再者在衚衕裏東西向跑也不行,借不到風。

孩子們做不好風箏,但有風箏可看,那是非常漂亮的“沙燕”。“沙燕”的外形像一個“大”字,頭是燕子頭的變形,有兩隻眼,尾巴似剪刀。“沙燕”在東西向的衚衕裏怎麼放?那時的人很聰明,爬到大瓦房上,空中無物,風也自由,風箏可以盡情地飛。

站在院裏,看見從南邊衚衕飄過來的漂亮的“沙燕”,每個孩子都很羨慕。

夏天一到,男孩子玩得最多的是彈弓和繃弓槍,再就是粘蜻蜓和粘知了,對了,還有拍三角。

所謂三角,是將煙盒紙鋪開,疊成三角狀。玩的方法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將三角放在地上,對手用另一張三角使勁向這張三角扇過去,在手不碰地上三角的情況下,如果能夠掀翻地上的三角,就算贏。另一種玩法是將三角放在地上,用手拍地,藉助氣流成功掀翻三角者勝。

製作三角的煙盒紙的品位有高有低,這取決於煙的價格和煙盒的多寡:煙的價格高,煙盒紙的品位就高,高級煙的煙盒紙可以換幾張普通煙的煙盒紙。玩三角必須有煙盒,所以得到處求抽煙的人幫忙留煙盒。

為了不讓對手掀翻自己的三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訣竅。比如把三角翻到背面,三條邊同時往裏輕卷,這樣翻到正面時,三角的三條邊都牢牢扣住地面,讓攻擊者無從下手。但三條邊同時往裏卷,三個角又翹了起來,三角的頭就此成為薄弱點,攻擊者常常“頭對頭”,從而掀翻三角。於是還得改變頭翹的問題——將頭往裏卷,從頭很難攻擊了,但兩肋似乎又出現空當……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攻守雙方就在細節的博弈中精益求精,攻防有度,你來我往。

玩冰棍棍兒不知是什麼時候興起的,反正那會兒就是北京孩子必玩的遊戲。

所謂冰棍棍兒,就是吃完冰棍兒後剩下的那根細細的竹棍兒。冰棍棍兒裏有門道:三分錢的紅果冰棍和小豆冰棍用的是竹棍兒,五分錢的奶油冰棍用的是木棍兒,一毛錢的奶油冰糕用的是扁片狀的木棍兒,這兩種木棍兒是沒人要的。

比較文的冰棍棍兒的玩法,是耍棍。雙方各出一樣多的冰棍棍兒,用石頭剪子布決定先後手,贏的一方將一把冰棍棍兒戳在桌上,任其自然倒下,在不碰其他冰棍棍兒的情況下,將冰棍棍兒一根根取出,這比的是手上動作的細膩,不帶輸贏。

也有帶輸贏的,玩法有幾種,都以所出冰棍棍兒數量的多寡來決定先後手。

最簡單的玩法是將兩個人出的冰棍棍兒合到一起,放在手心裏,將冰棍棍兒掀起來的同時,手迅速翻面,讓冰棍棍兒落在手背上,以不掉下來一根為最佳。而後,將冰棍棍兒拋起來,一把抓過去,抓住的都是自己的。一般情況下,如果雙方的實力均等,出冰棍棍兒多的人贏的幾率會大一些。

另一種玩法對技巧的要求比較高,全程只能掉一根。如果一方沒有做到,就換另一方來做,直至一方只掉一根時結束。

這兩種玩法經常交替。有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有過人的能力,無論是“大把抓”還是“掉一”,都遊刃有餘。衚衕對門有個孩子叫老七包,他每次來我們院,都要贏走許多冰棍棍兒。老七包的年齡比我們小,手也比我們小,按理説他玩大把抓會很吃虧,結果他是從下往上抓,不讓手指完全合攏,張開大半個虎口,能抓住大部分的冰棍棍兒。好在冰棍棍兒取之不盡,人家吃完隨地扔,走不遠便能看見,撿起來回家用自來水衝一下,就可以玩了。

其實玩不了多長時間,千辛萬苦撿來的冰棍棍兒就會變成別人的“戰利品”。無奈又自卑,這是童年遊戲時的常態。

記得那年的深秋,放學回家時,一位住在錢糧衚衕的同學和我同行。路上,我隨口説起自己玩冰棍棍兒時的困惑,告訴他有個叫老七包的是如何如何厲害,他聽後説幫我玩幾局。我沒見他玩過,也不知道他玩得怎麼樣,但我天天輸,再輸又能如何?我將兜裏的二三十根冰棍棍兒全都交給他。

沒過多久,同學就將我們院孩子們不多的冰棍棍兒全贏走了,接着,他又讓我把老七包找來。聽説有人叫陣,老七包揣着一大把冰棍棍兒滿不在乎地走來了。一玩起來,高下立見,同學沒用幾個回合就把老七包手裏的冰棍棍兒全贏走了。老七包讓他等着,回家去取冰棍棍兒,又戰了個昏天黑地,結果還是同學贏了。

戰罷,同學若無其事地將三大把用皮筋捆好的冰棍棍兒交給我,足足有五百多根。五百多根,“一夜暴富”啊!我將這三大把冰棍棍兒裝到一個盒子裏,藏在牀下隱蔽的角落,準備來年再戰!

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最疼我的奶奶早一年過世了,父母又不在身邊,只有我和爺爺一起生活;用我那平時生活全靠奶奶的爺爺的話來形容,叫“相依為命”。

也是那年,街道居委會來人,告知挖防空洞時要經過我們的住處,讓我們搬出去。搬到哪裏呢?院子西南角有一間廢棄的小黑屋,我和爺爺便搬到了那裏。

爺爺的詩詞書法一流,但不擅長應付生活,我家的煤爐子幾乎天天滅。爺爺一次又一次地請求鄰居幫忙燒引炭,鄰居熱情,無怨無悔地給予幫助。

應該是一個星期日的冰冷早晨,煤爐子又滅了,看來爺爺不打算麻煩鄰居,準備自己燒引炭。本來是要用火柴點燃廢紙,再引燃木柴,讓木柴來引燃引炭的,但家裏已經沒有木柴了。

我清楚地看見爺爺划着火柴,點燃一張廢紙,然後去引燃一小把冰棍棍兒——在他身邊,放着那盒冰棍棍兒,那可是我視為生命的寶貝啊!

空氣冷得凝結了,羸弱的冰棍棍兒頑強地燃燒着,爺爺又添了一小把,火苗繼續跳動。我無動於衷地呆坐着,一句話都沒有説,彷彿這冰棍棍兒與自己毫無關係。我知道,伴着這微弱的紅色火焰,我與懵懵懂懂的童年,就此作別……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林陽 插圖作者:張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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