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愛形容袁泉人如其名。
她確乎像一眼山泉,清澈見底,潺潺細流,不喧鬧也不激盪,不疾不徐,堅定地循着自己的河道,向前快樂地奔流。一度它繞到山後邊去,淡出了你的視野,一度它彷彿停了甚至逆流,讓你不免為它着急,但它看似平緩的水流卻藴含着永動而不竭的動力,終將衝破這阻礙,繼續向前。
今天的袁泉為我們演示了中年女性最好的樣子,就連歲月這把利刃也成了她的朋友,“我喜歡自己這張有閲歷的臉,因為契科夫的很多話劇都要40歲以後才能演”。
片場裏的袁泉:被職業的信念感加持
袁泉是憑《中國醫生》中任文婷這一角色獲得百花獎最佳女主角的。看過影片的觀眾都沒法忘懷任文婷的眼睛,影片廣州首映禮上,鍾南山院士説任文婷的眼睛讓他一下子回憶起了18年前“非典”時跟在自己身邊的助手劉曉青。
任文婷的眼睛是如此特別,這雙眼睛跟《人到中年》中潘虹飾演的陸文婷的眼睛有些相似,有脆弱,又有孤勇,有感性的悲憫,又有理性的冷靜,眼窩凹陷帶來的特有的深邃感,加之眼神中的清冷理性,有奇妙的鎮定作用,而且能讓人相信她能陪你度過苦厄。這種讓你相信的力量,源於她既擁有職業女性的知性和理性,又有一種非常穩定而柔韌的母性。任文婷的力量來自於她的職業信念感,而這種職業的信念感是融通了袁泉作為一名演員與她所飾演的人物原型作為一名醫者共同的職業信念感,在這個角色身上,袁泉的“第一自我”與她所塑造角色的“第二自我”形成了奇妙而完美的融合。
拍攝之前,《中國醫生》劇組進行了大量的職業學習,醫療器械的操作、手術過程的還原,演員們一次又一次練習每一個專業的動作。“你要進入一個你完全沒涉及過的專業。那些看似很簡單的動作,比如穿防護服,手的動作需要避免碰到防護服外側,我們必須反覆練習才能達到專業速度。”影片正式拍攝時,還有一線抗疫的醫務人員在片場指導表演細節,袁泉曾問過他們:“在突發狀況出現的緊張時刻,你們在想什麼?”醫務人員回答:“沒有時間去想,就是把多年的專業積累,在千鈞一髮的時候發揮出來。”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為了成為一名醫生所付出的每一分努力都不會欺騙,它會融入到醫生的血液裏,這就是職業素養和職業信念。每一份職業都是如此,演員也一樣,從開始的慌亂,通過一次次的學習、交流、貼近,袁泉的心一點點沉下來,“到慢慢地以這些專業技術做支撐之後,你就很明確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在《中國醫生》這樣一部高度寫實的電影裏,沒有這些職業素養打底,僅憑表演技巧是不可能征服對武漢疫情還記憶猶新的全國觀眾的。
觀眾也還清晰地記得任文婷摘下口罩時露出那張密佈汗斑、深深的口罩勒痕的臉,拍攝期間,袁泉長時間地戴着口罩,最長時間八小時沒有脱掉防護服,她認為在這個戲裏任何的舒適感跟角色都是不搭的,“在疲憊不堪的時候,會感覺和醫務工作者們接近了一點”。醫務人員的職業信念是救死扶傷,而演員的職業信念就是努力地去貼近自己塑造的角色,與她產生靈魂上的橋接。
《中國機長》中袁泉扮演的乘務長同樣是一個專業性很強的工作,為了更接近角色,袁泉和其他飾演乘務組成員的演員在開機前進行了三個月的專業訓練。作為乘客時接受乘務員的服務,一切都感到非常自然,但經過訓練深入地瞭解這個職業之後,袁泉才發現他們的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有技術含量。“如何在特別小的空間裏服務時不會妨礙到乘客,跟乘客説話的時候要蹲下,每個動作都是要經過專業訓練的。”早上漱口,拿起大瓶的水,袁泉不再像以前一樣雙手倒水,而是將大瓶的水躺在胳膊上,利用前臂的支撐,一氣呵成完成倒水的動作。“有一天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突然一下覺得好像職業感這個東西有一點在我身體裏頭產生了作用。”拍完《中國機長》後很長一段時間,那些職業習慣依然留在她的身體記憶裏,有時候她上飛機,還會有一剎那恍惚自己應該跟乘務人員站在一起迎接登機的乘客。
《中國機長》中袁泉扮演的乘務長畢南安撫乘客的一段成為每次回顧這部電影時必不錯過的精彩片段:“從飛行員到乘務員,我們每一個人都經歷了日復一日的訓練,就是為了能保證大家的安全,這也是我們這些人為什麼在這架飛機上的意義……請相信我們的機長,我們會一起回去。”導演劉偉強評價袁泉的這段表演具有一個好演員才具備的超強能量:“不是簡單的對白能壓下去的,要靠整個人的身體語言、眼神、氣場。”而袁泉自我評價説在那個時刻她感覺自己就是乘務長本人,以專業的素養和絕對的信念帶給大家希望,在那個瞬間,演員袁泉的職業信念與乘務長畢男的職業信念合一了。拍這場戲時,導演劉偉強都已經滿意,袁泉看了回放卻對自己不太滿意,“可能在別人看來眼睛大是一個優勢,但在我自己看來,反而是要更多地控制情緒,因為這個職業要求你的個人情緒是不能流露太多的。”對比她所認識的乘務長畢南,袁泉覺得自己的情緒表達得有點過。演員不是為了所謂的“飆戲”而存在,而是為了創作角色而存在,這就是袁泉作為演員的職業信念。作家餘華看完袁泉演的話劇《活着》後曾感嘆:“她從不與人搶戲來增加自己的光彩,而是沉靜在自己的角色裏。或者説那個時候,角色就是她自己。所以,即使她柔弱而孤獨地站在那裏,也比別人強大。”
《我的前半生》《中國機長》《中國醫生》……袁泉成為中國優秀職業女性的影視代言人,她飾演的唐晶穿着白西裝套裙,踩着中跟鞋,氣場全開地邁步疾行的動圖成為網絡上白領高管風範的最佳示例,她的粉絲擁躉中有眾多職場“白骨精”,挑剔如她們也樂於接受由袁泉來演繹自己。袁泉扮演的職業女性,不妖不媚,不狗血,不神經,落落大方,神態自得,她的表演真正體現了對職場的尊重,對職業的尊重,既尊重她扮演的角色的職業,也尊重了自己演員的職業。
這兩年袁泉人氣急升,正是由於中國各行各業湧現了眾多優秀的職業女性,為中國社會的發展貢獻了不可忽視的力量,而中國影視劇中對她們的演繹還遠未跟上她們的腳步。袁泉憑《中國醫生》中任文婷一角贏得百花獎對中國影視業的意義猶勝於對其個人,藉此有望打破影視界之前所迷信的中年女性沒人愛看的魔咒,觀眾從來沒有拋棄過中年女性,只要是優秀的人物精彩的故事認真的創作,年齡沒有界限,性別更沒有界限。
舞台上的袁泉:為藝術之魅而迷狂
除了是國內少有的具有高度職業感、知性美的女演員之外,袁泉還是肢體表達最為突出的中國女演員之一。表演中她心理上細微的震顫不僅滲透到眼睛和表情裏,更傳遞到肢體的各個部位,她的表演區不僅僅侷限於影視鏡頭最鍾愛的臉部,而是全部身體敏感地接受角色的內心衝動,並富於表現力地傳達出來,這是她作為一名從藝22年的舞台演員經年訓練的自然反應。
真正喜歡錶演的人都無法拒絕舞台的魅力,只有在舞台上演員與觀眾真實地共處於同一個時空赤誠相對,沒有鏡頭的阻隔,沒有後期的加工,演員上了台,她在台上的每一秒鐘除了自己無所依憑,她要在灼灼的注視下演示“當眾孤獨”,進入幻化出來的戲劇空間,以自我為容器接納角色入駐,然而又不能全然地失控,另一部分自我還必須凌空而起,在更高處觀測、把握、控制自己的表演,並感知觀眾的反應,“自我”在“有”“無”之間,“觀眾”也在“有”“無”之間,這種奇妙有如“通神”“入魅”的體驗是所有迷戀舞台表演的演員都戒不掉的癮。
袁泉還記得第一次登台是在中國戲曲學院附中讀書時,當時她緊張極了,“整個人都是暈暈的,但是從側幕走上舞台的一瞬間,感覺到一下平靜了”。就從那一刻起,她被舞台迷住了,一個平時那麼羞澀內向的女孩卻在舞台上無比自由而酣暢地盛放。所以大學時代就憑《春天狂想曲》《藍色愛情》《美麗的大腳》成為令人矚目的電影新人的她,在2000年毫不猶豫地進入中央實驗話劇院,在話劇舞台上一場接一場不知疲倦地演着。
2001年《狂飆》中袁泉一人分飾三角,對她來説最難的無疑是戲中戲《莎樂美》中的莎樂美公主。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狂放熱烈,她誠實直白地表達,不顧一切直抒她對先知的愛;她肆無忌憚地索取,為了親吻先知的嘴唇,她也不惜令人取下他的頭顱。這是一個與恬靜温和的袁泉個性反差極大的角色,田沁鑫導演還為她設計了一系列擁抱、倒伏、騎跨、叉腿和脅迫的身體糾纏交錯的動作,更加大表演的難度。排練的過程極其艱辛,地安門帽兒衚衕的排練場上很多次袁泉因無法達到要求而淚灑排練場,11歲剛從湖北來北京學戲時,因為腿太長怎麼都無法像其他同學那樣將腿拉到頭頂時的挫敗與沮喪感又一次席捲了她。1988年11月15日她寫給爸媽的家書中這樣寫道:“老師説我還不夠刻苦,我聽了心裏非常難受,因為我覺得已經使出了自己最大的力量,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更加刻苦的。”跟小時候一樣,為了自己選定的目標拼盡全力,哭完之後,袁泉回到排練場繼續跟角色死磕。終於,一個奔放、狂熱、魅惑、張揚又美得令人無法拒絕的莎樂美誕生於舞台之上,袁泉像破繭而出的蝶,從痛苦的蜕變中又迎來一次令人驚豔的成長。《狂飆》中有一句台詞,“戲是妄語,我卻認真”,這句劇作家田漢的心聲之語,拿來描述袁泉也極妥帖。
出演《簡·愛》時,每場都要踩着10釐米的高跟鞋,一站就是165分鐘,而她已經演了一百多場。這高跟鞋就像有魔力的紅舞鞋,穿上了就不得自主,必須一場場舞下去。
很多人都知道袁泉每次上場前有個習慣:“刷牙、洗手、噴香水”,《簡·愛》演出前,袁泉會使用自己已經使用很久的那款屬於“簡·愛”的香水,赴一場心之密會。多年的演出,一次次以自己的身心為容器與角色交匯,每一個角色都已變成一種記憶寫進她的身體裏,只需要一點點觸媒,比如那特殊的香氛就能立即觸發身體的存檔。賴聲川在復排《暗戀桃花源》時説:我一看袁泉的肢體動作,就知道這部戲在她骨子裏,是甩不掉的東西。
“話劇對我來説,其實不需要堅持二字,而是你就應該待在這。有機會在舞台上演真正想演的角色,對演員來説是自身價值的最大體現。”《狂飆》《琥珀》《暗戀桃花源》《簡·愛》《青蛇》《活着》,袁泉在話劇舞台上用時光用心血澆築而出的這些角色,不僅讓2007年才30歲的她就入選“中國話劇百年名人堂”成為其中最年輕的成員,更成為她表演的底氣。接到劇本後對人性的探索與追問,向角色一寸寸的靠近,排練場上揮灑的一滴滴汗水,舞台演出時一場場與觀眾真實的交流,這些珍貴的體驗都沉澱在她的生命裏滋養着她。影視觀眾們也許沒看過她的舞台演出,但沒關係,她的表演裏有安、莎樂美、雲之凡、簡·愛、白蛇、家珍……所有她塑造的角色沉澱而成的厚實的底色,就是袁泉表演厚度的源頭。
生活中的袁泉:被愛滋養着
摘得百花影后,袁泉身邊的人比她本人激動得多,夏雨第一時間“祝賀孩兒她媽”,後面跟了五個表情,配上袁泉正面、側面、背面全方位美圖,激動之情溢於言表。跟她相識了36年的老鄉、老友曾黎在百花獎紅毯上跟她一碰面,兩人就摟在一起分不開,曾黎認定她贏得百花獎,“實至名歸”。而袁泉自己卻恬淡而放鬆,有的明星把紅毯當作爭奇鬥豔的戰場,而袁泉的百花之行卻像赴一次老友的聚會,她的工作在影片殺青的時候已經結束,只有在工作時才是抖擻精神全力一戰的時刻。這種狀態像極了《中國醫生》片尾疫情陰雲消散,武漢又恢復了往日的熱氣騰騰,任文婷和她的女兒漫步在街頭,疲懶閒適放鬆,與影片前半部繃緊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的任文婷判若兩人,我們熟悉的那雙眼睛裏鋭利得能穿透黑暗的光亮也不見了,只剩下一團濛濛的霧。那是影片中我最喜歡的袁泉,比起緊張,鬆弛更難呈現,一旦你認真地表現鬆弛,鬆弛隨即就消失了。這也是為什麼何冰在談表演時最常説一句話:“鬆弛。你做到了嗎?太難太難了。”
袁泉在戲裏真實的鬆弛來自於生活中她真實的鬆弛。她從沒有明星光環、偶像包袱,不害怕素顏,無所謂醜照,穿着最樸素的T恤,去菜市場買菜,為了買菜還特意帶上大媽們最愛用的運菜小拖車,她也跟所有媽媽一樣,陪孩子去補習班,女兒在裏面畫畫,她捧一本書,在角落裏靜靜地讀。
表演是一種輸出,而輸出的能量依賴於對生活的體會與感悟,“如果你不踏踏實實的生活,就沒有辦法去真正理解明白人們日常生活的狀態,如果你每天都被架空,像飄在雲端上面,被所有人保護起來,是沒有辦法演好戲的,那只是一種現象,而不是生活的本質”。
好的表演,來自生活,還來自藝術的養育,從中專時代開始袁泉就迷上了閲讀,別的孩子在外面瘋玩瘋跑,她一頭扎進書籍的世界,因為喜歡林黛玉,把《紅樓夢》看了一遍又一遍,《簡·愛》也是她的最愛,她把不同版本的《簡·愛》都找來反反覆覆閲讀了上百遍。那時她並不知道未來有一天自己會在話劇舞台上詮釋簡·愛這個角色,冥冥中早有安排。她對京劇的愛也很長情,從11歲結緣就從未分離,在戲曲學院附中一次排練《霸王別姬》時她唱到“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時不由就掉下淚來,同學們奇怪“你哭什麼?”那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入戲了,用京劇裏的行話説“她悟了”。之後雖然她轉了行,但學了整整七年的京劇一直還伴着她養育着她,《大上海》裏她扮演的葉知秋就是一個京劇名角,演話劇《活着》時她扮演的家珍淺吟低唱京劇《貴妃醉酒》,《中國機長》拍攝現場,張涵予、歐豪、杜江等戲的時候,張涵予就唱京劇,另外兩個不懂的外行只能乖乖作聽眾。直到有一天,三人後面又來了一個人,張涵予唱什麼都能接上來,回頭一看,是袁泉。
她還喜歡畫畫,平時在家畫一些裝飾畫,熱愛書法,熱愛音樂,熱愛各種藝術,“如果我當時沒有當一個演員,我也一定會是一個熱愛音樂、熱愛電影、熱愛戲劇、熱愛繪畫的人。”
有人説袁泉過着跟當今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生活,所有人都很匆忙想要更多想做更多,而她卻活着上一代人的節奏,身邊人是21歲時的初戀,單位是23歲時進的話劇院,所愛的是11歲時就迷上的舞台,還有一幫認識了36年的老友仍在噓寒問暖互道家常,“從大學時代建立起來的感情,那是一種家一樣的感覺”,“話劇團每天規律的排練、下班、演出,大家像一個大家庭一樣”,在這變化不居令人不由心生慌亂的時代,這份踏實與確定無疑是一種令人豔羨的幸福,但導演田沁鑫説得好:“袁泉的力量,來自於內在的主見”,你豔羨她的幸福,但你未必抵得過從眾的誘惑與那長長的堅持中的寂寞。
作者:周舟(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編輯:範昕
策劃:邵嶺
責任編輯: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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