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宮牆柳,只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金枝欲孽》
結尾,晚冬落殘雪。
如妃立於紫禁城高牆之上,於心中吟誦這首定情詩。遠方,孔武駕着馬車成功將安茜與爾淳帶離出宮。
安茜第一次靠在他的肩頭沉沉睡去,只有坐在車尾的爾淳看得到她背後滿是鮮血的箭傷,哭着在想剛才安茜對自己所説的話:“代替我們離開那裏,從今以後只為自己而活”。
昔日的對手玉瑩困在承乾宮等來一場絕情大火,好在能與戀人孫白楊相擁赴黃泉。
如妃選擇繼續留在宮中,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她始終要和皇后一直鬥下去……
天理教入侵禍亂,打斷了幾位後宮之人愈陷愈深的爾虞我詐,後來他們逃的逃死的死,無一能如願善終。
而萬里江河,又如何有緣再聚?
當開啓下章輪迴,恐怕來年負責飼養的侍衞會發現,盤桓在皇宮之上的烏鴉又添了不少只。
沒有人笑到最後,沒有人能贏全局
,《金枝欲孽》對宮人命運所下的唏噓判詞,伴着那熟悉的詠歎調至今縈繞在每位觀眾心頭。
01
2004年《金枝欲孽》在TVB播出,成為當年收視率最高港劇,風靡兩岸的現象級作品,更硬生生為國產影視開闢出
“宮鬥劇”
一型。
在此之前,執導過《創世紀》《天地男兒》等台慶劇的金牌監製
戚其義
受命,一改TVB向來為求節儉於室內、假景拍戲的作風,帶領全班人馬遠赴浙江橫店、北京故宮等處取景。
邊查閲清朝史料,邊契入時下社會議題, 包括造型、表演、配樂無不費心打磨,造出一場場大氣古樸、虛實相合的歷史後宮戲。
還記得劇組當年上《快樂大本營》,
主持人何炅
調侃自己去橫店,十分興奮地到她們所用宮殿裏來回穿梭,嘴上喊着“哇!這是玉瑩小主住過的地方。哇!這是爾淳小主住過的。”
玩笑歸玩笑,入戲深的劇迷誰不會對爾淳望向對房那含恨帶怒的眼神,念念不忘呢?
而所望之人,正是與她在承乾宮內平起平坐的玉瑩。
如若不是實地取景,絕對會缺少好些戲劇效果
後宮乃女人是非地,故而劇中角色自以女性為主,
鄧萃雯
、
張可頤
、
黎姿
、
佘詩曼
大小花旦戲裏戲外彼此爭輝。
由於劇集播出時大為火爆,
四
女
前所未有地同以主角身份,入圍當年的TVB視後競選。
一時間港城的街頭巷尾,報紙雜刊無不熱議,到底會是“邊個攞獎,邊個夠份”(誰拿獎,誰有資格),論輩排資,談演比戲,好不熱鬧。
最終
飾演“玉瑩”的黎姿成功跑出
,引發不少人暗自不服地評斷為“她拿續約換獎”,幕後真相不可追討。
始終呼聲最高的“如妃娘娘”鄧萃雯,其實也不是沒撈着再攀事業高峯的好處。
男主演
陳豪
、
林保怡
甘當綠葉,戲裏侍衞和太醫的待遇又比被妃婢視為“棋子”的老皇帝好太多,一人起碼能落得三位女子為其動情。
每一集的轉場等於劇透
陳年八卦而已,在此簡筆略談。
《金枝欲孽》的故事發生在清朝嘉慶年間,一心想帶着兄弟到京城闖蕩的
孔武
(陳豪 飾),途中解救下一班趕着參加三年大選的秀女,由此獲得了進宮供職的機會。
這批新選秀女當中,唯獨
玉瑩
(黎姿 飾)和
爾淳
(佘詩曼 飾)才貌出眾,智謀不俗,將會是未來有資格力爭上位者。
性格截然不同的兩人在路上投機地義結金蘭,可聰明人又怎會猜不到眼前的好姐妹,對待自己到底是否真心?
當下最得蒙聖寵的
如妃
(鄧萃雯 飾),連同皇后都不入眼地橫行後宮,她一邊需要在新人中覓得可扶持的心腹,一邊又要揪出皇后黨羽徐公公安插進宮的秀女,避免留下大患。
身居高位哪來無憂,恃寵而驕的威風只耍得上一時,掛腸忙碌也是在為日後年老色衰做退身打算。
字幕配上這個不經意間的失落,簡直絕了
相比上面幾位野心家,負責秀女小主們在鍾粹宮起居事宜的
安茜
(張可頤 飾),不過是名位卑言輕的教養姑姑。
她擅於揣度人心,卻無意捲入後宮紛爭,嘴上時常説“我和那些人不一樣”,只求明哲保身好待歲滿之後,放她歸鄉侍親。
出身太醫世家的
孫白楊
(林保怡 飾),精於醫術但厭倦俗事,他盡所能地幫助這羣后宮佳人,反因此處處深陷難退。
多少紅顏為他傾心,爾淳由愛生妒處處打壓玉瑩,福雅甘願服毒好不奉君王,家中嬌妻與青樓知己,皆不比一杯濁酒換來片刻清醒。
孫大人太受歡迎了怎麼辦
劇中,金枝玉葉也罷,達官顯貴也罷,草民奴命也罷,只要入了這紫禁城,從此所求之生死由天不由己,所爭之榮華亦如雲煙過眼。
情與義到頭來都將化成怨與孽……片名化用成語的深意,正在於此。
從頭至尾定下的絕對悲愴底色,令《金枝欲孽》與日後的諸多效仿作區分開來,大多時候給我的觀劇感覺,像是在聽一位殘年老宮娥的娓娓傾述。
當其他宮鬥劇講求“鬥”的精彩好看,它早已將重點放在為人心堆起鬩牆的“宮”字上。
女性的陰謀撕逼為表,裏子折射出來的仍是
人性與情感的困境。
我想這也是本劇超出宮鬥格局,打動大範圍觀眾的主因。
你若説大陸同一類型同一水準的也有
《甄嬛傳》
,其76集的長篇累牘不過是對它的添枝畫葉。
華妃、皇后、淳兒等角色都有很明顯的致敬
事實上《金枝欲孽》30集的內容,沒有一句廢話,不見一處拖沓。
再次重温可以留意到它運用了不少電影化的鏡頭調度,整體可謂是在
“螺螄殼裏做道場”
,極力勉補港劇成本不足外的精細。
環環相扣的宮心計,懸念迭起的黑劇情,再加上豐富深化的經典人物模板,劇本嚴肅的文學性與娛樂的戲劇性兼具。
幾乎為往後的宮鬥劇立好了教科書式樣的參考。
“入宮新人美貌出眾反而不利?”“四位女主角到底誰最聰明?”“孫大人為什麼喜歡玉瑩不是爾淳?”……
種種戲外的衍生討論,從中能窺見職場上位學,男性對女性的情感需求等等,都是它玩剩下的話題。(到後來《甄嬛傳》又輪了一遍)
十四年草草而去,提到宮鬥仍只這一劇無其他可比,
真是從此開山即達巔峯。
02
在現代人的設想中,皇庭後宮往往宛如一個偌大斗獸場,極其惡劣的生存環境逼造出最殘酷慘烈的人性。
《金枝欲孽》反其道而行,在展現妃嬪小主們如何一步步耍心機比手段的上位過程裏,又試圖去找到且深挖她們這羣深宮人所爭所斗的
理由
。
人類畢竟不是隻知道憑本能去撕咬的野獸,當她們的行為動機有了理由後,自然變得複雜變得生動,也決定了劇中人沒有單純的善惡,沒有分明的黑白。
她們的言行轉變有着自洽的邏輯,觀眾很難不站在同樣的位置與角度,清楚地意識到:
不過都是一羣身不由己的可憐人。
持續為爾淳心痛到8012年
最開始佯裝囂張無腦的玉瑩,本是大官之家的庶出女,從小跟着額娘受盡欺負與冷遇。
美貌是她的天生武器,也會讓她淪為眾矢之的,只能利用“裝蠢賣傻”的小聰明,事事惹厭生煩,好讓其他人放鬆對自己的警惕。
而玉瑩所爭的,不過是額娘能在家中抬起頭來做人。
爾淳身世複雜,宦官徐公公收養栽培的漢人孤女,身份造假送入宮中以求成為他失勢後的庇廕。
她看似心思縝密、清冷無情,實際重情重義甚至深受其累,見到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彼此坑害,一度鬱郁地輕生喪志。
而爾淳所爭的,不過是能報答所謂義父的養育恩慈。
皆不是在為自己而爭,為自己而活,親情同時刺激出了兩人必須向上爬的慾望,而對同一個男人產生的愛情又再度牽制了她們。
男人不是象徵着高貴權利的皇帝,而是太醫孫白楊,這就註定了他們三者間的悲劇性走向。
爾淳的計謀顯然比玉瑩更勝一籌,一招“請君入甕”直接粉碎如妃剛對玉瑩建立起的信任,還沒得到皇上召見的她,當即敗下陣來被牽入冷宮。
這一局爾淳勝了?
可在她等待侍寢的前一場戲,正是爾淳留意到自己的意中人孫白楊,已經對玉瑩有了微妙的關懷。
躺在龍牀上的爾淳臉上再不見一步登天時該有的欣喜,取而代之的是認命般的心如死灰。
那聲無限嬌媚的“皇上”,我們和她都知道這般的柔弱風情,並不是為了眼前人。
《金枝欲孽》貴在不盡興渲染場場爭鬥的大快人心,
反而時刻保持着一種對孤寂命運的無奈自省。
就像玉瑩與爾淳的第二次“大戰”,她陷害孫白楊與安茜通姦,意欲逼得爾淳站出來救人,好好的一石二鳥之計,到頭來又把自己搭了進去。
主控輸贏的從來不是計謀的高明與否,往往是一個“情”字帶來的人心搖擺。
後宮是個教人絕情斷愛的地方,這裏需要的只有虛情與假意,付出了真心往往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深居後宮多年的如妃和安茜,一個為自己的利益而鬥,終於被鬥了下去,一個為自己的原則而活,無奈仍背離原則。
後期如妃失寵安茜上位,兩人的地位發生逆轉,心態自然也跟着錯位,前者得到的真情感化,正是後者所割捨的。
安茜與孔武姻緣天定,宮女侍衞之間經歷過大小危機劫難,情投意合後本可促成一段佳話,安茜卻得知自己唯一親人的遇害,背後原來另有真兇。
決意復仇的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斷絕與孔武的來往,從此走上她最不願走的一條路。
安茜所棄的,偏偏是與一人風雪同行長相廝守的平凡心願。
如妃自知難再奪皇上寵幸,安心抄經暫且韜光養晦些許時日,不過唯一的稚女被皇后從身邊奪走,難免多有擔憂。
在孔武的幫助下,她有了機會偷偷探視自己的女兒,小格格先天不足身體孱弱,最終還是死在了她的懷中。
沒有過分沉溺悲痛,如妃當下生出一計,將小格格的屍體焐熱去找皇上,好讓他對她產生永遠的虧欠。
如妃所棄的,偏偏是絕望的母性本能與脆弱的人之常情。
真實地為涼涼流淚
一座空蕩蕩的吃人城堡,心中倘若沒有一個人,往後的路該怎麼走?或許只能靠無休止的宮鬥去填補內心的空虛了吧?
裏面的女性無論高低貴賤,説起來都是命運共同體,小到區區宮女之死,都能為結尾的大亂埋下禍根,滿場荒唐戲,笑話無常事,足見劇本設計之精密。
至於那位於頂點但渾身淬滿陰毒的皇后,壞事做盡最是惹人憎恨,前塵往事似乎不必再贅述。
她的“前世”未必不會是另一個如妃,另一個安茜,另一個爾淳,另一個玉瑩。
可恨之人,必又有可憐之處。
《金枝欲孽》貴在不光是在講人性漸失的傳奇歷程,不斷出現的錯位情感反似一杯杯滾燙毒酒,去温熱戲中人愈發冷硬如寒冰的內心。
即便向死而行,也不枉生時付出過一片深情,得嘗過一場浪漫。
劇中曾有過明確的時間暗示,很多人轟轟烈烈地在此完結一生,對於整個紫禁城來説,才不過是從初春跨往深冬的短暫一年。
接下來會是誰帶着滿臉天真入宮,又將成另一個似而不同的故事了。
《金枝欲孽》結尾,徒留孔武帶離爾淳出宮不知停留何方,一如開頭亦是他救起她帶着入宮,兩個起先讓觀眾誤會會發生些什麼的人,到了宮中竟全無對手戲。
為整部劇留下了最後的不圓滿,也一解了命運循環相扣的主題。
人生似乎正是由巧合對沖着不圓滿,所以才
“問世間有幾多快樂兒女”
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