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睿欣
在《創造營2021》開播這一天，我們再一次討論“偶像”。
把“準愛豆”吳猜送上島之後，李陶感覺自己的世界清明瞭。
過去的一個月裏，她每天在自己社交小號罵人，負能量爆棚，瘦了十幾斤。她曾經以為自己會很興奮——手上的藝人通過了《創造營2021》的選拔，這意味着，她終於正式從“秀芬”（秀粉，指選秀的粉絲），進入到偶像工業的另一端，甚至可能親手締造未來的流量巨星——
但現實遠比想象醜陋，成為經紀人之後，瑣事接踵而至，不止是體力上的，還是精神上的。一個經紀人的手下，往往有不止一個藝人，而她要24小時和他們對接衣食住行的一切：藝人發的內容，她要審核；藝人穿的衣服，她要把關；有時還要負責安撫情緒，藝人動不動就玩消失，家裏人聯繫不上他，第一反應就是找經紀人。
以前做粉絲，雖然也是體力活，但大多數時候是精力充沛、“為愛發電”。但當她24小時接觸一個偶像，無條件地承接他的負面情緒，接納甚至還要想辦法包裝他的缺點的時候，她就沒法再像粉絲那樣，真情實感地把愛豆當兒子、當妹妹、當男友。李陶甚至不希望他太紅，“他不配”。
像李陶這樣的偶像經紀人還有很多。他們抱着熱情進入這個行業，然後很快被其中混亂的規則、堅硬的階級壁壘，以及不配合的合作方所擊退。在造夢的工業裏，這些離造夢最近的人首先成了失落者。
但不管他們情不情願，戰役已經打響。《創造營2021》在海南錄製，參加節目的新愛豆，被統稱為“上島”。從12月進組到現在，吳猜已經在島上待了兩個多月，其中有一個月是初選和訓練。類似的偶像節目，都是差額招募，12月島上還有110多名練習生，到官宣時只剩90人。吳猜和同伴成功拿到了正式節目的門票，但李陶一點不意外，“騰訊和我們説好了的，要是開錄之前就被刷了，誰還去啊？”
《創造營2021》90位學員卡通漫畫形象
接受全現在採訪時，《創造營2021》的“對家”《青春有你3》，剛好釋出了訓練生的照片。她拿着手機笑得不可自拔，屏幕上是幾位留着鬍子的“大叔”訓練生，乍一看還以為是“沙僧”去參加偶像選秀了。“現在有點慶幸沒有去《青》了，醜人濃度太高。”
然後她又理智地想了想，“對，而且對我們來説，《創》注重團體的運營，比《青》的資源更好。”
以下是她的自述：
簽約
我們公司籤吳猜的時候，他還是未成年。
這種情況很正常啊，公司有簽約的指標，大家就會去社交平台上廣撒網。喜歡唱歌跳舞的，沒簽公司的，再看長相、身高是否合格。多的時候，一天要私信好多美女帥哥，就像“渣女”。
不是所有人都對“出道”感興趣。有的人寧願做網紅，因為時間自由，掙得也不少。還有一些人，是被前司傷到了。你看《創造營2020》有個妹妹，一開始公司給她砸了不少資源，結果節目播出的時候，公司出事，沒人管她。到頭來，人沒出道，解約還要賠公司幾十萬。
吳猜是我們看好的那一類，不是純為了kpi籤進來。因為他長得不錯，業務能力也還行。最重要的是，他年紀小啊，折騰幾年還是年輕。歲數大點再想做偶像，就太晚了。
因為未成年，還是他哥過來籤的字。我印象特別深，他哥就是普通上班族，簽完字馬上就走了。不是所有練習生家裏都很有錢的，有的爸媽根本不管，跟孩子交流也困難。你想，十幾歲的年紀，都還沒上大學，正是叛逆、自大的時候。吳猜的爸媽常年在外地，讓他“野蠻生長”。他沒什麼禮貌的，平常完全是個素人。
你別看他現在人氣不錯，剛進公司的時候，粉絲少的可憐，都是我們包裝出來的。推他上平台的項目，給好的作品推廣，就連視頻裏什麼時候扭頭看鏡頭都是設計好的。各個平台的粉絲價值不一，比如抖音到微博的轉化是萬分之一，微博上粉絲多的，就是實打實地數據好。
剛進公司是一份合約，要上選秀節目，就得重新再籤。公司很看好他，合約簽了最長的8年。其實老闆挺壞的，根據練習生潛力不同，年限也都不要一樣。為了隱瞞這個事，當時還聯合其他藝人，騙他大家簽約的都是8年。根本不是這樣，就是圖他年輕，還有很多可能。
和騰訊籤的又是另一份合同，像書一樣厚。裏面規定了很多不能做的事情，比如不能私自宣傳，不能在節目播出期間發歌，綜藝收官之後，短時間內不能參加同類型的節目......後一半是出道後才生效，裏面寫清楚了三方的收益分成，藝人拿多少，公司拿多少，平台拿得最多。
培養
上島之前，吳猜他們清空了社交平台的內容，是公司要求，他們自己操作的。
吳猜特傻，刪了幾條微博。其實不該刪，應該設置“僅自己可見”。微博一刪，賬號的權重就掉了。以後吸粉、引流都不佔優勢。
你問我“學員上島打包”那條Vlog的數據？確實微博轉評贊看着還不錯，但都是粉絲輪（輪博）出來的，一個人發好幾條。看真實數據，還是要看超話的簽到數。每天實時簽到有多少人，願意打投、做數據的就有多少。
邵明明是90位參賽選手中，目前粉絲數最高的
初舞台是提前練好的，騰訊比較大方，不用我們承擔音樂版權費。公司會給安排課程，聲樂課每天都有，舞蹈課一週三節。專練初舞台，練自己的加試項目。吳猜一點不勤奮上進，他對跳舞興趣一般般。聽説他還在島上問工作人員，能不能不跳舞？能不能給個舞痴的人設？氣死我了。
至於上島後的穿搭，有人的確奢侈品多，也願意帶上節目，凹穿搭博主的人設。但吳猜的衣服，大部分都是借的。只要承諾給品牌方露出，衣服、褲子都能借到。也不是那麼容易，有的品牌直接説“不借糊咖”，有的衣服藝人不願意穿。
我們會告訴他一些“生存法則”，比如不要戀愛，對工作人員嘴甜一點，和身邊人搞好關係。但説是一回事，他聽不聽又是另一回事了。有些藝人會主動報備自己的情感狀態，最近分手了、對誰有好感了、戀愛了......我還能怎麼辦，心動這事兒管得住嗎？只能讓他藏好一點，別被發現。
你別説，島上戀愛的還真不少，正是荷爾蒙躁動的年紀，長得又清秀，誘惑肯定多。對象可以是網紅，可以是素人，還有直接跟經紀人談戀愛的。有的站姐也很漂亮啊，跟拍的時候，你來我往就互相看上了。哪兒有那麼多守身如玉的偶像，而且即便戀愛，也不一定是真感情。有的圖經紀人背後的資源，有的圖站姐拍的漂亮路透。粉絲都説“房子塌了”，其實房子根本就沒存在過。
皇族
我們公司不是最“皇”的，跟騰訊關係好的就那麼幾家，我們還行，比小公司略強一些。
招募的時候，《創造營2021》和《青春有你3》都想要我家藝人。他們會提出各種各樣的條件，《青》説今年要做不一樣的選秀，可以優先安排中插廣告。《創》給我們捆綁其他的綜藝資源，保證入場券。差別沒那麼大，紅不紅都看命。我們的選擇方式很簡單，就是找大師算，大師説他適合去《創》，最後就去了。
“皇族”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創造營2021》的皇族很明顯，最“皇”的只有三個人：張嘉元、任胤蓬、付思超。他們都是哇唧唧哇的，又剛上過《明日之子》樂團季。豆瓣上有個小組，叫“創造營2021盟外畫園”，是非皇族粉絲的自由發言地。
《創造營2021》學員任胤蓬
前方的粉絲跟我説，島上有各種差別待遇。皇族坐小汽車，其他人只能坐大巴車。你還記得前幾天曝光的路透圖嗎？有的學員拍得特別好看，是站姐進去拍攝的。到了其他學員登場，工作人員就把粉絲一攔。那些糊圖、臉都看不清的圖，都不是《創》的皇族之選。
我們也會運作，試圖跟工作人員搞好關係。一期的鏡頭就那麼多，怎麼分配，怎麼剪輯，都有學問。公司有經紀人跟着上島，她會帶着藝人見工作人員，請他們吃飯、送禮。還好，他們挺喜歡吳猜，但最後播出是什麼樣，誰知道呢？
工作人員手上還有“放瓜”的能力。有時候他們剛跟我們説，賽程結果、環節安排之類的別説出去，轉頭自己就去豆瓣放料了。小組裏那些真真假假的八卦，我覺得80%是他們放出去的。你説那些豆瓣放料，選手們看不看得到？只要有心，肯定是可以的。選手們上島之前，每人都帶了好幾部手機。你看，吳猜日常還給我報報平安。只有運氣特別不好的，手機才會全部被收走。
厭惡
我現在很難把視頻裏的吳猜，和現實生活中的吳猜聯繫在一起。在我心裏，這是兩個人。
我很愛看粉絲寫的“彩虹屁”，看他們把吳猜泥塑成可愛的“女兒”。有人喜歡他，我當然是開心的，那些視頻中的他清新、温柔，對粉絲也好，作為偶像，我覺得他是很有潛力的。
但放在現實裏，我對吳猜的感情非常複雜。現在的他，是團隊所有人努力包裝出來的結果，是他，但不是完全真實的他。我看過他的太多面，他有上進、可愛的時候，也有自大、不尊重別人、不配合工作的時候。這個小孩不壞，但遠沒有粉絲心中想象得那麼美好。
做偶像經紀人是特別消耗的工作，我不建議任何抱着追星心態的人進入這個行業，因為它是兩種邏輯。有的粉絲應聘到公司，結果根本一碗水端不平，最後只能被開除。我特別煩這種人，做粉絲沒什麼不好，但追星追成這樣真的很丟人。
我能理解他們，誰不想離自己的偶像近一點？有追星經驗的人，往往也更瞭解粉絲喜歡的類型。但事實上，粉絲掌握的技能，包括打投、拍圖，在做偶像經紀時大多用不上。經紀人和粉絲的關係，更像是各司其職，有經驗的粉絲來做後援組、數據站，而經紀人要學習的是怎麼對接粉絲，怎麼給藝人立人設，怎麼讓他在競爭激烈的節目中被鏡頭看見。
不否認，有些有門道的粉絲，可以把偶像運營得更好。但做經紀人，很多是非常繁瑣的工作：比如在豆瓣，經紀人們都是人手兩個，甚至三個、四個賬號，沒有粉絲，就自己上手“安利”；以前路過看都不會看的那些男裝店、飾品店，現在都會自動吸引你的目光；藝人上節目之前，還得做整套人設設計和出圈運營，想辦法讓手下的藝人去“蹭”流量，説討喜的話、和大熱的選手組CP，這是我做粉絲時最不齒的事情。
我一直覺得，如今的粉絲、偶像和經紀人三方是非常畸形的關係，粉絲總覺得自己是“親媽”，偶像是“大爺”，經紀人是“保姆”。但三方的目標不是共同的嗎？説到底，我也希望吳猜好，自家的孩子再不聽話，也捨不得他被罵、被討厭。
做了偶像經紀人之後，我可能不會再追星了，至少不會再真情實感地砸錢。因為我瞭解這個行業是怎麼運作的，知道當中的性價比有多低。現在，我甚至有點懷疑偶像產業了，每年看上去有那麼多追夢的小孩，但他們真正熱愛舞台嗎？至少在我的觀察裏，大多數沒有決心、不自律，業務水平也不達標。我可以憐愛沒那麼帥的偶像，但沒法愛上不努力、只想混日子等紅的人。
注：應受訪者要求，吳猜、李陶為匿名，部分數據及表述有模糊處理，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