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祖國》 為什麼讓王菲來唱?
編者按
國慶檔三部電影延續了主旋律電影的高票房現象。其中《我和我的祖國》一改《戰狼2》式的英雄情結,試圖以大歷史中的小人物為主體重構個人與國家的關係。本文認為,由王菲演唱的主題曲區別於郭蘭英演唱的深情澎湃的《我的祖國》,它把歌唱者與祖國的關聯,從無條件的命運性、血緣性的前定,轉換為了有條件的對偶像的情人般的依戀。從革命與社會主義新中國,再到改革開放,“我和我的祖國”已不再是命運式的關係,而是小個體對利益共同體依附的前提下可以選擇的情緣。但經濟人的講述之所以帶有其感染力,恰恰來自於背後正在退隱的共和國創生之初的理想底色。在此,無論七個短片如何設置,基本上都突出了最後的集體觀看儀式。這種誘導式的集體觀看的氛圍固然可以召喚觀眾認同的情感,但對共同體的政治性質已然不需觀眾多想。
《我和我的祖國》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文藝批評”,特此致謝!
為什麼讓王菲來唱?
劉復生
今年國guo慶qing檔,主旋律影片口碑票房雙豐收,尤其是《我和我的祖國》更是顯示了主旋律影片的新變化,從小人物視角講述大時代,非常成功。雖説主旋律大賣,和同檔期缺乏強勁對手有關,但不可否認,片子好,面目清新,一改以往主旋律的説教腔或不接地氣,讓人喜歡看,還是主要原因。對於這部片子,大家誇得也差不多了,我想提點不同意見。比如説,主題歌為什麼要找王菲來唱?
王菲翻唱得不能説不好聽,只是好聽得不對勁。王菲撒嬌式的轉音把人唱得雙眼迷離,骨軟筋酥,越聽越彆扭,總有一種以鄭聲唱大雅的感覺。按某位朋友的説法,這支歌區別於《我的祖國》,在於把歌唱者與祖國的關聯,從無條件的命運性、血緣性的前定,轉換為了有條件的對偶像的情人般的依戀,所以,王菲才準確地把這層韻味唱出來了,真正得其所哉。
我和我的祖國(2019)
導演:陳凱歌/張一白/管虎/薛曉路/徐崢/甯浩/文牧野
主演:黃渤/張譯/韓昊霖/杜江/葛優/...
電影為什麼叫《我和我的祖國》,而不是《我的祖國》,聽聽王菲的柔聲細語,我們就明白了。選王菲來唱,而不是找韓紅更不要説韓磊來唱,還真是大有深意。七個故事按時序排列,從開國大典講到2017年朱日和大閲兵,顯示出了一條走向富強之路。於是,革命與社會主義新中國,再到改革開放,連成了一條平滑的邏輯線條。七個短片,七個不斷上升的節點:開國大典、原子彈試爆成功、女排奪冠、香港迴歸、舉辦奧運盛事、載人航天成功、兩次大閲兵等,標識了走向復興與崛起的歷史脈絡。這成為我們熱愛祖國的理由,甚至重新歸來的理由——其中不斷復沓的出走後的迴歸主題意味深長,如《奪冠》中小美隨母(劉濤)赴美,長大後回國認祖歸宗——很多人認為成年後的重逢是畫蛇添足,其實不是,吳京與馬伊琍曖昧的見面才是表意的完成。順便説一句,吳京已經被定型化了,成了富強後的中國的象徵,由他客串的角色都是功能性特別強。於是他也成了某些自由派最看不慣的演員;任達華在國家困難時逃港,國家強盛時見證迴歸,重回祖國懷抱。“我和我的祖國”,不再是命運式的關係,而是可以選擇的情緣。
這和《我的祖國》所表達的意義迥然不同,郭蘭英歌聲裏的祖國,是生長的地方,是不可選擇的命運,同時是政治性的終極決斷。那是對中國文化、生活方式與新中國社會理想的深刻政治認同,也是顛沛流離中的熱愛,艱難困苦中的不離不棄,不貪戀富貴的從容取捨,甚至是看不到勝利前景的奮鬥與犧牲。這樣的“我”是聞一多和錢學森,江姐和董存瑞,張思德和王進喜,也是每一個懷着仁愛之心、推己及人的熱愛中國食物和風物的尋常百姓。《我的祖國》從獨唱向合唱副歌的轉折,表達着“我和我的祖國”的真正血肉關聯,獨唱既融合在和聲裏,又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是共同體之中的我,與我背後的共同體,它流露出豪邁的主人翁氣概。
《我的祖國》是由喬羽作詞,劉熾作曲,郭蘭英演唱的一首愛國主義歌曲,是1956年電影《上甘嶺》主題曲。
而《我和我的祖國》強調的“我”與國的關係,更多的是對利益共同體的依附。國也不再是神聖的應許之地。《白晝流星》以宗教寓言形式許諾的也不過只是致富的前景。愛國是愛自己的昇華形式。這當然不能説不對,應該承認,七十年代末當人民共和陷入危機,集體主義淪落為狹隘意識形態工具之時,啓蒙主義以“我”為中心,大膽追問“我與祖國”的關係,是完全正當的。《苦戀》式的詰問的確具有振聾發聵的解放性和批判性意義。但是,從此,伴隨着國家的政治合法性轉向經濟增長,祖國逐漸成為非政治化的中性國家概念,它和人民共和的政治理念慢慢疏離,和文化中國的內涵漸行漸遠,1985年,《我和我的祖國》唱響,成為國guo慶qing的主打歌,“太政治化”的《我的祖國》被取代,退入單純的經典懷舊曲目。與此同時,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歌頌領導核心的“春天的故事”“走進新時代”也開始成為主旋律歌曲的經典模式。
兩首歌,一首分娩於立國之戰的硝煙初散之際(1956年),一首誕生於第一波市場化改革大潮之後(1985年);對於前者來説,我和我的祖國不可分割,是自然正當、天經地義的前提,而對於後者,不可分割的深情告白,卻暗示這種關係已經成為有待省察的命題。
《我和我的祖國》是張藜作詞、秦詠誠作曲、李谷一原唱的愛國主義歌曲,創作發行於1985年。
在《我和我的祖國》中,仔細傾聽,我們還可以聽出《我和我的祖國》的歌聲壓倒了《我的祖國》的歌聲,王菲壓倒了郭蘭英。但八十年代以來的經驗表明,《我和我的祖國》之所以唱得人們心潮澎湃,恰恰是因為我們聽出了《我的祖國》的迴響,或者説,我們聽到了背景聲中隱約的巨大哼鳴,它構成了強大的副歌與和聲。儘管它可能在逐漸隱去。
正因如此,我最喜歡《相遇》。順便説一句,這個單元廣受好評,一個重要的原因,據説是張譯和任素汐演技好。但我恰恰認為表演上有瑕疵,至少是沒表現出應有的水平。張譯就不説了,口罩救了他,任素汐明顯沒有達到自己的及格線,要知道,她基本上已被公認為當下演技最好的女演員了。公交車一場戲長鏡頭調度是很好,可惜人物對白出了問題,任素汐沒能把那種平淡中的壓抑委屈,平靜隨意中的巨大隱忍,甜蜜回憶中的鬱結痛苦,絕望中的最後掙扎……,這種種複雜的情感張力傳達出來。結果是把故做的平淡演成了真平淡,關於三次見面的講述情緒明顯不到位,戲劇性強度沒到點兒。任素汐理解人物不夠。或許,是歷史本身對於當代年輕人來説已經變得不可理解。
《我和我的祖國·相遇》
導演:張一白/主演:張譯、任素汐
當然,平心而論,這七個短片,最突出的還是《白晝流星》,相比於其他六個質量均衡的小片,它顯得格外突出。凱歌導演果然不負眾望,非常富於創造性地把個扶貧題材給拍砸了。看完這個段落,我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這才是陳導演現在的真實水平嘛,發揮總算沒有失常。陳導演牛刀小試,突顯了自己的總導演身份,王者風範,出手不凡,雞立鶴羣。
《白晝流星》對我觸動最大的是,江珊怎麼變得這麼胖!
其實,《白晝流星》並不是扶貧題材,它原初的立意非常好,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故事場景設置在少邊窮地區,不單是把主題指向了共同富裕的社會理想,而且隱含了多元一體政治文明的複雜表意,連帶着社會主義理念與各民族宗教理想之間的會通,以及更高層面上的中國政治認同和文明認同。可惜陳凱歌駕馭不了,或許意識到了其間的關節,卻苦於無力完成,只好直通通地從前提蹦到了結論,於是,兩個少年豁然受了天啓,脱胎換骨,撥開人羣,突破安保(天知道怎麼做到的),衝上前去,抬起了景海鵬。
《我和我的祖國·白晝流星》
導演:陳凱歌/主演:田壯壯、劉昊然、陳飛宇
陳導的長篇電影是不能看了,也不敢看了。不過對於他的短片,大家還是有期待的,畢竟他是短片聖手,曾經拍出過《百花深處》這樣的佳作。何況,他還拍出了轟動的《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短片堪稱現象級,家喻户曉,無極好看。需要特別説明的是,此片雖為陳導所拍,卻不是本人剪輯,陳導大膽啓用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一時傳為美談,還鬧到了法院。
關於《白晝流星》的尬點,網上已吐槽很充分,不必重複,不過,我們應該慶幸,它不是最後一個短片。最後一個出場的是文牧野的《護航》,巾幗不讓鬚眉,女版《壯志凌雲》,曲終奏雅,性別政治正確,有力地回擊了《迴歸》對“半邊天”的挑釁:在迴歸前夜,一口山東腔的升旗指揮員居然對旗手們説,活幹好了給你們一人發一媳婦兒。這把女漢子宋佳惹毛了,隔空給薛曉路潑了一臉白開水。
《我和我的祖國·護航》
導演:文牧野/主演:宋佳
七個故事,小品串燒,儘管有些故事不失精巧,卻難掩世界觀上的空洞,普遍存在着生活邏輯和歷史質感上的欠缺,更不要説人物性格上模糊和戲劇性的虛焦,《迴歸》《護航》最典型。為什麼張一白、陳凱歌要策劃七個故事的麻辣燙?或許他們很清楚,沒有那麼充沛的戲劇力量和人物發展來支撐一個九十分鐘以上的長篇。去政治化也閹割了講故事的能力。但是,對於戲劇性的喪失,或許他們並不覺得可惜,他們更關心的是最後的集體的儀式感。
七個短片,基本上都突出了最後的集體觀看儀式:《前夜》《迴歸》的升旗,《相遇》的街頭羣眾慶祝,《奪冠》的集體看直播,《北京你早》還是看奧運開幕式直播,《白晝流星》圍航天員歸來……。在我看來,這標識了當代主旋律藝術的重要轉變,即,重心從故事和人物過渡到集體觀看的大場面。這一點在另一部國guo慶qing檔獻禮片《中國機長》那裏得到了印證。
共同的觀看儀式隱含着強有力的召喚機制,它並不鼓勵政治性思考,對歷史本身的戲劇性能量也並不看重,對情節邏輯上的bugs也不敏感。它迫不及待地走向最後的大場面,在劇場的共同的凝視中激發出共同體情感,而且在這一過程中不希望觀眾過多追問共同體的政治性質。
中國機長(2019)
導演:劉偉強/編劇:於勇敢
主演:張涵予/歐豪/杜江/袁泉/張天愛/...
《中國機長》戲劇性很薄弱,它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營建共同的觀看儀式上,機場塔台、空軍基地、航管中心,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3U8633。很多觀眾不理解為什麼要加入關曉彤這一條毫無用處線索,這一大幫航空愛好者除了站在旁邊看還能幹麼呢?説對了,他們的作用就是加入集體去觀看。
這是好萊塢主旋律大片的老套路了,想想《阿波羅十三號》等數不盡的片子,美國人甚至在影幕上強迫各國的地球人一起望天祈禱。如果實在沒有集體觀眾怎麼辦,那就硬造出來,於是,韓國宏揚民族主義情感的《鳴梁海戰》就硬生生安排了一大幫閒雜人等在岸邊為本國海軍吶喊,非常無厘頭,能把人笑死。
其實這種表意邏輯並不可笑,它非常有效。前一段時間的《銀河補習班》的結尾不也非常好萊塢地集體觀看了一回嗎?
我們觀眾需要這種誘導式的集體觀看氛圍,正如齊澤克分析情境喜劇的預錄笑聲時所指出的,我們其實並不知道什麼好笑,“大他者”會提示我們,《鳴梁海戰》中的海岸上的看客就是“大他者”的化身,它提示着韓國觀眾應該如何反應。
而“大他者”怎麼想,天知道。
2019年10月7日於海甸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