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他是作家河正宇
《走路的人》
《柏林》
◎梅生
今年,韓國演員河正宇寫於2011年及2018年的兩本隨筆集《走路的人》與《河正宇,有感覺》的中文版,先後在中國市場面世(《走路的人》尚無簡體中文版)。作為韓國乃至亞洲中生代男演員裏的領航者,河正宇演員之外的畫家、行者、導演、煮夫、作家等多重身份得到充分曝光。喜歡稱呼他為“糙哥”的影迷不免感嘆,偶像粗獷的外表之下竟然藏着如此豐盈的內心,“能文能武”“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有意思在於,河正宇“搞副業”的初衷,不是想證明有多全能,而是為了表演主業可以更上一層樓,養成能夠自行掌控的規律生活。只是不經意間,他把各項副業也玩出花樣。
“無論在韓國、中國、日本還是亞洲,河正宇都很出眾,他給我們做演員的提供了一個表演的標準,或者説表演的水準。”段奕宏看過《小姐》後對他的這段評價,其實有跡可循。透過這些蹤跡,在《演員請就位》等各式演技比拼類綜藝節目中想方設法搏出位的諸多中國演員,或許能獲得啓示,認清表演和生活的真諦。
自詡演戲的小丑
理查德·阿滕伯勒1992年執導的電影《卓別林》開場,小羅伯特·唐尼飾演的喜劇大師對鏡卸妝,當他臉上厚厚的小丑妝容被擦掉一半,鏡中呈現的面孔虛實並存。今年42歲的河正宇在他30歲出頭時,稱這一幕完美揭示演員“不完全屬於任何一邊,而是位於分界線上”的生活,小丑某種程度上則可以代言演員這一職業,因為兩者“經常無法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小丑和演員的妝容儘管差別明顯,但都是他們隱藏自我的面具。
為此,他不但自詡為演戲的小丑,還動筆畫了不少以面具和小丑為主題的畫作,代指他眼中的演員生活。他的畫中,小丑有時微笑着流淚,有時跳向天空,有的着裝統一手牽手站成一排,有的西裝革履與狗同行。當然,還有正在孤獨卸妝的小丑。
法國表現主義繪畫大師的作品中,也有一副面容處於臨界狀態的《小丑》,宛若卓別林半素顏半帶妝面龐的再現,含混失落與悲傷。此種淒涼,連同滑稽、神秘、怪誕、恐怖等詞彙,一道構建大眾對於小丑的普遍印象——表面歡樂內在陰鬱,甚至從外到裏均很可怕。卓別林、費里尼、畢加索以及貝爾納等藝術家的鏡頭或畫作裏,小丑往往背離人羣遠離秩序,他們或定格或流變的命運,關涉藝術家如何認知世界。
不過在將表演視為終生事業的河正宇看來,小丑固然像演員一樣隱藏真心,但同時也以行動製造令觀眾感同身受的真實。他們的笑容裏面暗藏憂愁,不代表笑臉便是虛假的誇張堆砌。真正的小丑,靈魂理應風趣而深刻,願意像卓別林塑造的經典形象般,以歡笑引領觀眾見識生活的本來面目。因此,他偏愛使用明亮的顏色畫小丑,寓意苦中作樂甚或自得其樂。
河正宇認為演員也應該具備豐富有趣的內涵和以苦為樂的精神,以便能夠遊刃有餘地詮釋各式角色。為了完成身為演員的自我修養,能對演繹的各種人物均“有感覺”,他主動“苦心志、勞筋骨”,畫畫之外,通過步行、做飯、寫作、導戲等方式,把自己變成低調、得體、幽默、堅毅的全能“小丑”,作出一個優秀演員該如何自我進步的示範。
“星二代”的坎坷
回顧河正宇出道近20年出演的電影,無論他是擔綱主演抑或出任配角,似乎都能做到得心應手,難怪韓國乃至亞洲多個表演獎項拿到手軟。2003年的表演處女作《瑪德琳》,他的戲份只有三場,卻讓觀眾記牢一個不願對女友和她肚裏的孩子負責的情場浪子。2005年的《逃學威龍》,他通過簡單更換造型,輕鬆駕馭卧底、警察、教師與叛徒等四種身份。2005年的另一部影片《不可饒恕》,他不動聲色展現退役前後的軍人兩種大相徑庭的人生態度。2006年的《九尾狐家族》,他則化身為留着西瓜頭型的搞怪狐狸,動不動就會來段逗人發笑的尬舞。
今時回看這幾部影片,質量雖然參差不齊,卻能説明河正宇初入影壇便勇於嘗試各類角色,並沒打算依靠外形吃飯,根本不在意要給公眾留下固定的健康形象。他同期出演的韓劇有《布拉格戀人》與《強力偵察隊》,因為分別和明星全度妍、高賢貞搭戲而嶄露頭角,不過他沒有乘勢而上,將高大帥氣、清新可人的表象放大,而是有心把自己打造成擁有十八般武藝的“小丑”,為他後來“變本加厲”出演《追擊者》中的變態兇犯、《黃海》中的底層司機、《第二次愛情》中的非法移民、《精彩的一天》中的閒蕩之輩、《恐怖直播》中的新聞主播、《委託人》中的辯論高手、《許三觀》中的一家之長、《小姐》中的情場騙子、《1987》中的正直官員、《與神同行》中的陰間使者等迥然有別的各種人物奠定堅實基礎。
沒有人能夠隨隨便便成功。他信手演繹各式人物的背後,是即便處於人生低谷吃盡苦頭,決不放棄對於表演的信念。河正宇原名金聖勳,是韓國國民級演員金勇健的長子,踏足電影圈後他把名字改成河正宇,象徵人生進入新的航道。由於從小浸淫表演環境,他夢想能像父親般成為一名演員。但他不願子因父貴,並沒頭頂星二代的光環步入演藝圈,相反走了一條和普通懷抱表演夢想的年輕人並無差異的道路。在表演補習班的幫助下,他考入韓國中央大學戲劇電影系,開始了每日上課、排演話劇的生活。
19歲那年的暑假,他和幾位同學被學校教授安排赴美參加紐約電影學院的工作坊等活動,以為人生的美好藍圖即將展開。誰知紐約的生活尚未穩定,他便因為母親生意失敗人間蒸發而返回韓國,將近7年的辛苦人生正式開啓。為了降低生活成本,他與父親、弟弟把大房子換成小房子,又把家從市區搬到郊區。拼命軋戲賺錢養家的父親恪守演員的職責,為他做出榜樣。加上好勝心作祟,他想要成為一名演員的意志不僅從未動搖,相反越發堅定。
他除了在表演補習班擔任講師分擔父親的壓力之外,時時刻刻都在為實現夢想而努力向上。在校期間,他經常泡在學校的排練室,通過演話劇排解情緒、磨礪演技。服兵役時,他學會與大體量的運動為伍。大學畢業後,他不斷尋找試鏡機會。在汗水中度過艱難歲月的河正宇,縱然一直無緣拍攝電影,體魄和精神卻皆日趨強健。排演話劇的歷練,更讓他早早明白表演不能全靠感情投入,而是應該有精心的設計、充足的演練,以及深刻洞察與體悟生活的能力。
“演員與角色融為一體”?不可能
談及表演,河正宇壓根不信“演員與角色融為一體”之類的話,因為,“多數人都很難真正瞭解自己,又怎麼可能準確解讀一個虛構角色的內心?”要想演好某個角色,他認為應當經過充分研究劇本,反覆練習台詞,與導演、各部門工作人員及其他演員細緻溝通三個階段。他用親身經歷告訴讀者,演員若不如此,即便全情投入也有可能換來慘敗的局面。
2011年,河正宇排練話劇《卡門》時,以為只要“投入情感”,完全理解了男主角唐·何塞強烈的嫉妒與憤怒,便能將該角色演好。排練場內,他以充沛的情感展現令人叫好的演技。不過首演當天,由於現場氛圍與排練場完全不同,他以為早就牢牢掌控的情感便偏離軌道,重新醖釀的結果是,不但自己演得一團糟,還影響了其他演員的士氣。一些原本看好他的演員前輩,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他的失望。
河正宇受到打擊的同時,也被前輩的罵聲刺激,決定再度挑戰話劇。其後排演荒誕派戲劇的代表作《等待戈多》,他不再“感情用事”,而是以精心計算的方法出演了波卓一角,如願以償地獲得掌聲。聽聞別人説他只會演喜劇,他就放棄了已經拿到的電影《實尾島》中的士兵角色,花費7個月在莎翁悲劇《奧賽羅》裏出演了聽信讒言親手摧毀家庭幸福的軍官,紮紮實實地封住了風言風語。
但這不代表演技在他眼裏,就等同技能,“而是對人生的理解”。“表演的真實性在於對某種情境和關係的洞察程度,以及動作的忠實度。觀眾分得清理解劇本和照搬劇本的表演之間的區別。夢想成為一個優秀的演員,應從立志成為一個優秀的人開始。我想成為一個深度理解生活的演員,成為一個最誠實、最深思熟慮的人。”河正宇如是説。
憑藉主演同門師弟尹鍾彬的畢業作品《不可饒恕》一舉揚名,逐漸在電影界站穩腳跟之後,勾連生活的鑽研勁頭與敬業精神,在河正宇身上愈演愈烈。2010年拍攝《黃海》時,為了演好靠賭博麻醉自己的中國朝鮮族的士司機,他用了三個月時間學習延邊方言和中國麻將,堅持不理髮、不修鬍鬚、不用護膚品。患有嚴重恐高症的他在2013年的《柏林》裏,完成了諸多高空追逐及槍戰戲份。2016年公映的《隧道》,他通過5天的極限行走,蜕變成被困隧道35天,面黃肌瘦的男主角。
畫畫和演戲是前進途中的兩個車輪
河正宇諸多副業的開啓,原是為了更為深入地認識表演。2008年上映的《追擊者》中的連環殺手池英民會畫畫也會雕刻。影片籌備之時,河正宇一邊揣摩人物思考池英民殺人之餘畫畫的動機,一邊拿起畫筆系統作畫(此前他有信手塗鴉的愛好),並刻意使用左手,以便打破思維定勢。作畫令他漸漸明曉池英民是把殺人過程當作藝術創作,也給予他平靜與快樂,讓他順利趕走角色施加在他靈魂上的陰影。
他自己也沒料到,繪畫自此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畫作亦得到許多專業人士的肯定,以及朋友和觀眾的喜愛。《黃海》導演羅泓軫大學唸的是工藝美術專業,他看過河正宇用藍、白、黑三種顏色勾勒的《男人》,認為這張畫冷冰冰的基調與影片中情婦一角家中的氛圍相符,便拿它用作道具。趙薇2016年得到他贈送的畫作,則急不可待發微博炫耀。截至2019年,河正宇已在首爾、紐約、洛杉磯等城市開辦十餘次畫展。
自我剖析十多年來堅持繪畫的緣由,河正宇發現是因它早已與表演建立相得益彰的關係。“畫畫和演戲成為我前進途中的兩個車輪。拍完戲回到家,神經緊繃,思維凝滯,不得不畫。畫畫宣泄了繃緊的情感與創作欲,我便能重回可以演戲的空白狀態。表演促進繪畫,繪畫是表演的動力。表演與繪畫如此相輔相成,使我的世界更加寬廣深厚。”
2013年他在演藝事業風生水起之時去做導演,則是源於希望換種視角看待表演。一向用理性的頭腦拍戲的河正宇,會在工作現場就某些疑惑與導演及工作人員展開溝通。但拍攝《柏林》時,他察覺自己即使不認同導演的指示與方向,仍然會順着現場的氣氛和工作人員的期待去演戲。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他,為了能對“演員”產生新的理解,執導了電影《雲霄飛車》。影片公映後雖然譭譽參半,站在導演位置看演員的河正宇,推敲出自己一直以來是如何被看待的,同時領悟導演的職業含義、製作電影究竟是怎麼回事,看清電影世界的另一種面貌。
像“灰姑娘”一樣準時回家
相比多彩的藝術人生,河正宇的日常生活不僅“無趣”,更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他每日除了如運動員般至少步行三萬步,還會像灰姑娘一樣準時回家,同時經常動手製作美食,以金聖勳的身份與相識多年的老友聚會。這些現代人已然很難做到甚至相信的原始習性,在河正宇看來是人類維持精力與能量,進而由衷熱愛生活的保障。如此活着,人們遭遇低潮或失敗時,能夠冷靜地找尋應對的辦法,不至於任由人生逆轉。這點對演員而言尤為重要。
2014年,他和尹鍾彬合作的第四部電影《羣盜:民亂的時代》公映後,票房和口碑都遠遠沒有達到預期。由於影片的拍攝過程極為艱難,河正宇很難接受這種結果。平靜下來,與尹鍾彬覆盤失敗的原因,他的情緒由憤怒轉為懊悔,醒悟自己也是根源之一:正是由於拍攝難度很大,每日收工時他總會感慨“今天總算熬過來了”,表明他並沒盡心工作。
次年,他的第二部導演作品《許三觀》同樣被市場冷待,細細分析一番自認拍攝前做足準備的他,坦然接受現實,承認“作為演員的河正宇,遠比作為導演的河正宇受歡迎”。但他並沒就此打消再做導演的念頭,因為演員河正宇歷經將近十年方才綻放光芒,導演河正宇的未來可期。
以略顯古老的方式與生活、他人安然相處,實則是對自然的敬畏,更是人類生命有序綿延的根基。收於《走路的人》裏的文章《低潮老師》中,河正宇這樣寫道:“不同於被移植到市中心的小行道樹,在森林長大的小樹往往能長得更強壯、活得更久。因為在森林長大的小樹被高壯的大樹遮蔽,學會適當地爭取日照量,讓自己堅強茁壯。當樹木聚在一起時,也會分享彼此的養分,幫助彼此成長。於是,一棵棵樹木成了名為森林的共同體,置身其中的小樹不畏氣候變化,逐漸延伸紮根。”
人類,畢竟是羣體生活的生物。表演,終究要與觀眾發生真正的交流,而非沉溺於演員自造的情緒,才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