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希望溝壑》(《Hope Gap》)的開篇,從一個小男孩的海邊生活説起,大約七八歲的小男孩在淺礁石中玩耍,看到一些諸如螃蟹之類的生物在水中生存,它們不知道巨浪何時來臨,又會將它們帶往何處。不遠處,年紀尚輕的母親並沒有出於安全的考慮而緊盯兒子,她手託着腮,失神且微笑着望向天空,這時候適時響起的詩歌旁白,為影片營造了一個不安又詩意的氛圍。
在進入正式故事之後,小男孩成長為一個獨居城市寓所的大齡青年,母親也變成了老人,只是她在開心的時候面龐仍然柔美,讓人想起她年輕時是個美人胚子,但在面對她的丈夫——那個顯得更蒼老的男人時,她的面部肌肉會因激動而緊繃,她用言語指使並控制他,希望他像一條狗(丈夫離家出走後,她的確養了一條和丈夫同名的狗)那樣對她言聽計從,不斷調整成為她理想中的模樣。而他,雖不改變,卻默然接受,用平淡而冷靜的態度坦然處之。終於,她掀翻了餐桌——成年後極少回家的兒子從樓上下來目睹了這一切,卻並不意外,他已對此熟視無睹。
《希望溝壑》真是一部讓人毛骨悚然的電影,它把婚姻最不堪的一面狠狠地撕開,儘管觀眾並不知道“傷口”在哪裏,但仍然會通過若隱若現的故事細節,看到婚姻“黑洞”的深邃與冰冷。它讓人想起《革命之路》,萊昂納多和凱特在這部婚姻片裏的表演,讓觀眾看到婚姻“猙獰”的面孔,他們兩個吵架的時候,像火山迸發,像洪水決堤,像世界末日到來。《希望溝壑》裏的夫妻紛爭也類似,雖然比爾·奈伊飾演的丈夫看上去有點懦弱、不會反抗,但恰恰是這樣的躲避、遁逃,更激怒了安妮特·貝寧飾演的妻。
錯在誰?影片對此並無明顯評判,電影只是很簡單地交代了這對老夫妻年輕時認識的機緣:失去親人的比爾在火車上悲傷到難以自控,同乘一輛火車的鄰座姑娘安妮特以恰到好處的方式安慰了他,為他朗讀的詩,不但讓他覺得這個姑娘無比美麗,也瞬間產生了娶其回家的想法……這個細節講述了愛情產生的美妙,也含蓄地講出了婚姻悲劇的起源——當人們想把瞬間的心動變成一輩子的相守,他們當然就面臨着巨大的、未知的風險。
人是如何在漫長的幾十年時光裏,幾百幾千次摁滅這種風險的火焰,並裝作若無其事地生活下來的?因為相愛時的美好?結婚時的承諾?對孩子的責任?或許這些都有,或許還有其他更隱秘的理由。
在《希望溝壑》裏,我看到的理由是,比爾的傷痛太深,他太憂鬱了,這憂鬱可能來自於父親的遺傳,抑或來自於長期的壓抑,長此以往,乃至於他會認為這是人生的常態,所以對妻子的“霸凌”,也習以為常。直到他遇到安吉拉,一個只是撫摸了一下他手臂的女人,他才知道,這樣的婚姻與生活是不正常的,所以,“老男孩”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反擊,就搞了個大動作,“淨身出户”也要換取自由。
當安妮特找上門時,安吉拉説了一句話,“以前不愉快的是三個人,現在只剩下一個了”,這是全片分量最重的,這句話所敍説的事實無可爭辯,但背後隱藏的價值觀爭論又實在太多。作為觀眾,在這句台詞面前會瞬間選擇站隊,而觀眾的本能傾向,其實就是自身對男女、情感、婚姻的真實看法。故事講述到這裏,《希望溝壑》還是沒有給出立場,只是給出了選擇,讓觀眾來評説對錯。
安妮特太文藝了,一輩子活在詩裏,活在對浪漫的想象裏,可她又不是“包法利夫人”,安妮特的文藝沒有削弱她的力量感,反而讓她變得強大又強悍;對比之下,比爾又太理性、太冷靜了,他覺得生活就像“維基百科”一樣,不可能永無錯誤地發生,沒必要事事要求完美……兩個性格迥異、反差極大的人,能夠將“火山”掩埋幾十年,本身也是一種折磨。
作為婚姻悲劇的結果與承接者,喬什·奧康納飾演的兒子以公平的態度對待父母,兒子接納了來自父母身上的雙重痛苦,不再相信婚姻與家庭的意義。雖然難過,但似乎卻也享受到一個人的孤獨。兒子與母親在海邊懸崖上討論“自殺”的那段戲,母親不以為然,兒子無比悲愴,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母親最終依靠內心深處本能的強大走出了婚姻的陰影,而兒子恐怕終生都會生存在裂痕與陰影之下。三位演員,以令人印象深刻的優秀表演,把人性的複雜與幽冷,絲絲入扣地傳達出來。
Gap這個詞,還可以理解為縫隙、狹窄、缺口、分歧、差距、隔閡等等,幾乎每一個釋意,都可以運用到婚姻當中,於是在《希望溝壑》這個片名裏,“Hope”和“Gap”是對立的關係,不是“有了希望就能跨過溝壑”,也不是“填平了溝壑就仍然能延續希望”,“Hope”和“Gap”是平行的、較力的,它彷彿在説明一個讓人悲觀的真相,就像前段時間羅永浩接受採訪時所表達的那樣,會有差不多2%的婚姻是接近完美、無可挑剔的,原因無它,純屬運氣,兩個特別合適的人撞到了一起。那麼,剩下的98%呢?
潔淨的藍天,安靜的海岸,漂亮的房子,時不時以旁白出現的詩……一切都顯得那麼世外桃源,如果沒有“戰爭”該有多好。可無論多麼好的環境,都沒法阻止人性的戰爭,這種戰爭不分時代與場合,遇到導火索就會洶湧、咆哮、噴發。海那麼美,也是有懸崖與暗礁陪伴其中,也要承受颱風與巨浪的拍打。這就是《希望溝壑》所要表達的吧,72歲的導演威廉姆·尼克爾森,就這樣給觀眾帶來了一個表面光滑而內在鋭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