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八戒的智慧是本能的。聰明和能幹,是叫人去仰慕的;老實,卻叫人信任、疼惜。逞強會讓人害怕地走遠,示弱卻讓人愉快地走近。很顯然,在取經隊伍裏,豬八戒的人緣比孫悟空好,在讀者羣裏,豬八戒的人緣也比孫悟空好。不過,豬八戒又有不同,豬八戒不光與人親近,還會罵人、抱怨、賭氣、鬥心眼兒—然而這種種,可不也是另一種親近嗎?他罵唐僧,可不見得比孫悟空罵得少,但是唐僧就是偏袒他,就是覺得他乖巧、老實、不會撒謊。
豬八戒的字典裏就沒“客氣”這個詞,到哪裏都自稱“豬外公”,見了壽星就近前來扯,説:“你這肉頭老兒,許久不見,還是這般灑脱,帽兒也不帶個來。”遂把自己一個僧帽,撲地套在他頭上,説是“加冠進祿”。見了福星,又扯住討果子吃,去他袖裏亂摸,腰裏亂吞,不住地揭他衣服搜撿,唐僧説他沒規矩,他説自己是“番番是福”。旁觀的鎮元大仙説八戒:“這個和尚,越發不尊重了!”—呵呵,不尊重才親暱。
笨還是懶人的藉口。豬八戒自稱笨,他師傅也説他笨,他的笨好像一道特權:他都這麼笨了,別人就別和他計較了,懶點、少乾點是應該的,別人為他多擔待點。那些難啃的骨頭,是聰明人的事。這笨又像道天然屏障,讓他可以少操點心,安心於不上進。據説現如今正流行“八分生活學”,就是指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不再苛求全力投入,十分力氣只用八分,剩下的用於養心,用於蓄鋭,或純粹用來浪費,那些高效能人士反而是沒有緩衝地帶的人,一心往前趕的危險是某一天被證明自己屬於不可再生的枯竭型資源。—你説豬八戒咋就那麼超前呢?他早已懂得這種先進的生活方式了。我看他不是“八分生活學”,最多是五分吧。
笨人不一定滑稽,但是太機靈的人肯定不滑稽。太機靈太準確,沒有那種混沌糊塗的趣味。這種趣味豬八戒最有。去巡山,他對着石頭模擬與師父對話:“他問什麼山,我若説是泥捏着,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説我呆哩,若講這話,一發説呆了;我只説是石頭山。他問什麼洞,也只説是石頭洞,他問什麼門,卻説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裏邊有多遠,只説入內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説老豬心忙記不真。”是笨人的自作聰明,笨人的狡詐,我們託孫悟空之福,在旁邊偷聽了這一席傻話,大笑之餘,未免有幾分憐惜吧。
豬八戒在讀者心中所喚起的被憐愛的漣漪,還不僅如此。他名叫八戒,實際上什麼也不戒,他好吃,好色,貪小便宜,還打誑語。總之,他百無禁忌。人們不喜歡裝,唐僧很裝。唐僧的被恥笑,襯托出八戒的真實。豬八戒的不裝,使他的百無禁忌變得理直氣壯。實際上,不裝不一定就要低俗,沒有追求,不談理想,並不是真實的唯一表現。但是,大家活得累,有時會覺得越低俗越迷人。總不可能像他那樣滿嘴的“屎尿屁”,也總不可能像他那樣無恥到要求三個姐妹都歸自己,連丈母孃也要,“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豬八戒把人的小毛小病都放大誇張,並娛樂化了。人們通過縱容豬八戒來縱容自己,也通過原諒豬八戒原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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