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現在再難拍出《芙蓉鎮》這樣的好電影
《芙蓉鎮》是謝晉於1986年拍攝的電影,根據古華於1981年發表的同名小説改編。我所熟知的一批優秀的現代作家,都盛起於八十年代,那也是段詩歌像煙花一般炫麗綻放的年代,詩人輩出。作為新舊承接的過渡期,一切的發展方興未艾,可謂文化井噴的黃金時代。那時代的人理想豐盈、精神純粹,從有跡可尋的文學與文化作品中,都可以一窺這種“眼裏有光、心中有火”的熱忱。
電影《芙蓉鎮》劇照
正因為80年代特有的寬容與純真,才有了在傷痕文學基礎上衍生的反思文學所存在的土壤。《芙蓉鎮》將目光落定在湘西的邊陲小鎮,透過淳樸的民生被動亂時代撕裂後的惶恐、陣痛與重生,重新審視與探究了苦難背後的深層原因。相較反思文學悲劇性的基調,《芙蓉鎮》卻在沉重的故事裏埋進希望,有一種心酸的詩意。
電影與小説可以説相得益彰,劉曉慶演繹的胡玉音,把一個小鎮西施的風情與堅韌表現的恰到好處。電影並沒有通過正面的畫面去反映時代的迭蕩,而是通過主人公的經歷,將時間線細緻地埋進去,像是用了景深效果的照片,更凸顯出人物命運的苦悶與悲壯。
人物身後的背景體現了時代的迭蕩
沒有宏大的場面,以故事震撼人心
整部電影的場景都沒有離開這個叫“芙蓉鎮”的小鎮,這個被選中的小鎮沒想到會因為一部電影而更名,日後成為趨之若鶩的旅遊勝地。書中描寫“芙蓉鎮”的街面狹小,只十幾家鋪子、幾十户住家緊緊夾着一條青石板街,但逢圩的日子就是人頭攢動的集市。小鎮人熱情又質樸的煙火氣息定格在電影的開頭,胡玉音與老公黎桂桂經營的米豆腐攤前,就是一個沸騰的山鄉世界。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胡玉音在深夜點亮了煤油燈,夫妻倆就着一豆燈光磨着米,再一轉就是生意興隆的米豆腐攤,一角錢一碗、隨意添湯,一碗一碗都是這對勤勞的夫妻辛勤勞動的成果。胡玉音穿梭在吃米豆腐的鄉民間迎來送往,一個美麗又能幹的婦人形象躍然而出。米豆腐攤是故事的核心,引出了來吃米豆腐的秦書田、王秋赦、黎滿庚和谷燕山,人物的命運糾葛也在此鋪陳開來。
胡玉音的米豆腐攤
清晰的時間線,點出人物命運的必然性
電影分為三個時間段:1963年、1966年和1979年。胡玉音夫婦在1963年用賣米豆腐掙來的錢蓋起了自己家的小樓,夫妻倆一磚一瓦揮汗如雨,終於住進了像樣的房子。蓋房子與磨米粉的鏡頭相互交疊,用極簡單的方式交代了夫妻倆之所以有現在的生活,都是靠勤勞的雙手所得。
常來吃米豆腐的秦書田本是個文化人,當過州立中學的音體老師,在縣歌舞團做過編導,因為在1957年編的一場歌舞劇,被開除後回鄉生產,每天的工作就是掃大街。為人樂觀積極,最會苦中作樂,唱曲逗笑,人稱他是“秦癲子”。
王秋赦,是個地道的窮苦人,祖輩是僱農,到他這輩是討飯為生。因為趕上了“好時候”,他不僅分了地、有了工作,還得了一棟全木結構的別墅,自此好吃懶做,荒了地,靠變賣房子裏的家當過得風生水起。因為常在“紅人”跟前鞍前馬後也沾了光,平常去胡玉音那裏吃米豆腐從來不給錢。
胡玉音夫婦造房子
黎滿庚,胡玉音的初戀,是個轉業軍人,任芙蓉鎮大隊的支書。因為胡玉英的母親曾經是風塵女子,家裏又是開小客棧的,在前途與愛情之間,他被迫選擇了前者。胡玉音只道自己命不好,自此與他兄妹相稱。
谷燕山四十來歲,曾經是個軍人,戰爭中傷了關鍵,不能婚娶,是芙蓉鎮的糧站主任,為人正直忠厚。他欣賞胡玉音夫婦為人,每圩從糧站打米廠賣給胡玉音碎米穀頭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
賣米豆腐和造房子,在這個民風淳樸的小鎮本不是什麼引人注目的事,但在國營飲食店女經理李國香的眼裏,這就是個嚴重的問題。三十二歲的李國香對這個漂亮的米豆腐西施頗為不滿,覺得這個小攤販嚴重威脅了國營食品市場。於是抓住時機,和王秋赦一起將胡玉音定為“富農婆”,沒收了她家的房子和財產。
李國香“敲打”胡玉音
胡玉音的老公桂桂老實懦弱,受不了打擊一命嗚呼,曾經備受歡迎的胡玉音成為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被罰和秦書田一起掃大街。而受她牽連,黎滿庚降為王秋赦的跑腿,谷燕山丟了工作。到1966年,胡玉音的日子更難熬了,被拉到各個場所羞辱,秦書田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並在夾縫中練出許多生存智慧,他在胡玉音最低谷的時候,給了她很多鼓勵與開導。兩個人在苦難中惺惺相惜,最終衝破了世俗的偏見走到了一起。
胡玉音懷孕後,秦書田向王秋赦申請結婚,被嘲弄一番不説,還讓他貼上治喪的白對聯。秦書田是那種可以在玻璃渣中找到糖吃的人,面對胡玉音止不住的哭泣,秦書田開導她不管對聯怎麼罵他們,至少説明了他們是夫妻已經被承認了。新婚那天,胡玉音與秦書田偷偷摸摸地買了酒菜,只有谷燕山不懼流言,帶上禮物上門為他們保媒。然而,亂世之中,難有這對苦命夫妻的生存空間。李國香知悉後大發雷霆,幾經活動,秦書田為這場婚姻付出了巨大的籌碼,他被判處了十年刑期。胡玉音因為懷孕,判處三年監外執行。
整個電影的敍事都是平淡的,在此處卻有個小高潮。秦書田用鏗鏘的聲音對胡玉音説道:“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彼時大雨傾盆,鄉民們木然地聽着大喇叭裏的高聲宣讀,卻在內心忍不住同情這對苦命夫妻。民眾的意識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覺醒,是非對錯,自在人心。秦書田的這句話,如重錘穿過雨幕砸落,帶着擲地有聲的力量。那種生存的意志和勇氣,令人肅然起敬。
當1979年這行字幕打出來時,不覺地鬆了一口氣,那種緊繃的情緒一下子鬆弛了下來。胡玉音的房子和錢都歸還給了她,她的兒子都十歲了,從未見過父親。在這十年裏她都堅強的挺過來了,卻在這一刻崩潰了:“我的房子可以還回來,錢可以還回來,我男人呢?”桂桂死了,秦書田在別處受苦杳無音信,這些失去了,永遠不能回來了……
看着胡玉音與秦書田一次次在泥濘中站起來,又輕易地被推倒,兩個人苦中作樂的那點甜,與現實的暴擊強烈對比,更覺命運不可撼動的徒然。電影節奏平緩,卻有一種壓倒性的沉重藴含其中。
在鏡頭對比下,看到無聲的諷刺與批判
李國香從出場到結束都是板正嚴肅的女幹部形象,一開口都是義正嚴辭。胡玉音生的姿態風流,一顰一笑都充滿了誘惑。外形上的對比,是一重伏筆。李國香一開始誣賴谷燕山與胡玉音有染,試圖從她以為的人性之本去擊潰谷燕山的心理,她的依據就是胡玉音的母親曾經是個風塵女子,而胡玉音又長得那麼標緻。
然而她本人就是以身體為跳板,博取了現今的地位,為了排遣寂寞,她與王秋赦互通有無,電影通過一個極其隱晦的方式表達李國香的慾望,深夜王秋赦從她的窗口跳下來。當李國香用她界定的道德規範去丈量他人時,卻未約束自身的言行,這種選擇性的推崇與蔑視,顯示出她“信仰”的虛偽,一切不過是一個“投機者”個人私慾下的野心畢現。
李國香身後水瓶上的字與其作風對比諷刺
多年以後,秦書田刑滿釋放,容顏蒼老、已生華髮,在歸去的渡輪上,與官運亨通的李國香不期而遇。就像多年以前李國香坐專車來到芙蓉鎮一樣,她依舊那麼趾高氣昂,不同的是汽車更高檔了,她指點江山地對身邊的司機説:“我以前在那個鎮工作過”,好似成就過的一番基業。
秦書田除了無端被消耗了寶貴的人生,他並沒有在這些年中有世俗定義的成長,窮困潦倒,滿面滄桑。然而褫奪他人生的李國香,卻越走越遠,一直是那個過得好的人,時間並未公正地展開命運的置換,小人物依舊卑微生存,而始作俑者,卻可以擁有成功的人生,這樣的對比,何其悲哉!
電影中最令人敬佩的是谷燕山,面對李國香咄咄逼人的審問,他據理力爭,堅決不對胡玉音落井下石。相比來説,胡玉音的初戀黎滿庚就懦弱的多,他主動上交了胡玉音放在他這裏保存的一千多元,成為打擊胡玉音的有力證據。然而無以苛責,谷燕山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他做事但求無愧於心就好。黎滿庚身後有家庭,妻子的以死相逼,三個孩子嗷嗷待哺,一步行將踏錯毀掉的不僅僅是前途,還可能妻離子散。李國香抓住的就是人的弱點,黎滿庚所代表的,就是那個時代下,被迫趨同的一批人。
電影中段的色調都很灰暗,和劇情一般壓抑。谷燕山在酒後回家的路上,像野獸一樣嚎問:“完了嗎”?然後自己又不甘心地大吼:“沒完”!反覆地問,那種沉悶的反抗令人絕望,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能不斷地吞下、內化。小鎮人家窗口的燈光像是無動於衷的聆聽者,他在雪地裏用手比劃“射擊”,無形的燈光變成有形的敵人,“射擊”之下,他好像又重返戰場,和敵人廝殺,燈一盞盞熄滅,像一個個冷漠的靈魂。就在最後一盞燈滅了時,他“中槍”倒地,捂住“傷處”絕望地説了聲:“完了”。受傷的既是現實中的身體,還有他被人當眾剖開的尊嚴。
王秋赦在各種活動中如魚得水,拿着雞毛當令箭,真正意義成為他從前羨慕的人,吃喝不愁,受人敬畏。當時代抖落一身灰塵,一切平定的時候,他不知道怎麼去生活了,明明手裏有地,身後有房,卻好吃懶做又把自己活成了乞丐,在權欲迷失後的巨大落差中,精神上走入了癲狂。影片開頭他去胡玉音的米豆腐攤賒賬白吃,搶下秦書田口中的半截煙,結尾時又是去吃白食,奪了秦書田的煙,不同的是人們從當初的怕,變成了不屑。他敲着破鑼大叫“運動了”,既觸目驚心,又讓人啞然失笑,在完全同樣的對比中,是一個時代的冷靜,荒唐如王秋赦,必將被時代所拋棄。
瘋癲的王秋赦
電影在這三個字中落幕,既是反省也是警示,小鎮生息如舊,米豆腐攤前人頭攢動,這就是生命的韌性,活着,活下去,原始的慾望之下,是強大到令人震顫的癒合力。
綜評
詩人北島曾寫過:“我們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為歷史已經前進了。”《芙蓉鎮》這樣的電影,它能夠允許被出現,就是在見證時代的前進。在感嘆主人公跌宕的人生之餘,更為敬佩老一輩電影人的認真和誠意。一部三十四年前的電影,現今看來都如此打動人,説明了經典是可以橫亙時間的長度的。
文學和影像的意義,是記錄是重現,它所傳達的不是非要引人思考,就像在白淨的皮膚上劃拉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任由時間去長合,最後留下一道隆起的瘢痕,看到這道瘢痕,就能想到曾經如何受傷。
《芙蓉鎮》給我的感受,更多是一種感動和敬畏。即使在最糟糕的處境中,都能汲取到温暖,像胡玉音和秦書田,他們苦中作樂的愛情,誰能説它不甜蜜呢?谷燕山將難產的胡玉音送往醫院,生下兒子後,護士問孩子取什麼名字,胡玉音説叫谷軍,軍人的軍,那一刻谷燕山握住了她的手,百轉千回的心思和感激,閃着人性的光輝,這樣的感情,誰能説它不温情呢?
看餘華的《活着》時,福貴眼見身邊的親人一個個死亡,他年老體衰,還勞作于田間苟活着,讀起來簡直苦難疊加苦難,他活着的意義是什麼呢?現在想來,福貴活着,正因為在數不清的苦難裏,還有被我們疏忽的甜。每一個和他相逢過的親人,都給了他足以回味餘生的温情。
“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正是一代代人抱有這樣的意念,才有了現如今的我們,光是活着,就叫人淚流滿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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