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國產劇裏情侶越來越多,而愛情卻越來越少?
用三言兩語給“高糖甜寵劇”下定義或許並不容易。但如果以開列電視劇清單的方式來説明其特點,就簡單得多:從《親愛的翻譯官》,到《親愛的熱愛的》,再到最近的《幸福,觸手可及》——這些甜寵劇,無一例外地,都貢獻了若干對養眼的情侶,華衣美顏,美則美矣,但濾鏡處理後的畫面也掩飾不了的事實是,他們的眉梢眼底往往沒有火花擦出。
熒屏情侶對角色的掌控力,有時甚至還不及處於上升期的AI
有觀眾看了《幸福,觸手可及》直接發彈幕説:像迪麗熱巴和黃景瑜這樣,嘴裏你愛我我愛你,然而肢體動作和表情看上去卻像AI在演戲。
但這其實是對AI的深刻誤解。熒屏情侶演不出死生契闊、呈現不出讓觀眾刻骨銘心的的愛情戲,恰恰説明了一點:他們對角色的掌控力,有時甚至還不及處於上升期的AI。AI現有的水平,已為個人設計高精度虛擬角色創造了足夠條件,演技不是問題。如今臉部表情捕捉技術一日千里,甚至只需一套深度攝像機,完成表情捕捉以後,配合3D臉模製作軟件,就能製作出豐富的表情。
如果結合近年來在諸多領域獲得廣泛應用的微表情讀心術,用AI來設計感情戲、或者評判演技,幾乎已經可以做到“標準化”。一個演員的演技到位與否,已有各種硬指標來判斷。2010年林保怡演《讀心神探》,有這樣的一組鏡頭:作為警方資深讀心專家,雖然熟諳各種小動作的含義,但是,當他忽然聽到妹妹不經意地提及某女警名字的一瞬間,他仍然不免下意識地用手指抓頭。“抓頭”這個動作,用讀心術解讀,屬心虛的表現,意味着他對該女警心存好感;而妹妹迅即發現了他的小動作,於是繼續用該話題試探他,他突然眼神流露惱怒狀——這是隱藏情緒的表現;而他眼睛在四分之一秒的時間裏,流露出少許不好意思和憤怒,説明他真的暗戀那個女警,只是被妹妹突然拆穿了感覺不爽。
林保怡在《讀心神探》中的表現,從技術層面上挑不出什麼毛病。但是,熟悉其作品的粉絲,多半覺得是他和陳慧珊才是最合拍的熒幕情侶。在《鑑證實錄》裏,林保怡演的警察曾家原,和陳慧珊演的女法醫聶寶言,兩人甚至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感情戲。有個鏡頭太令人難忘,其實捕捉的只是一個瞬間:曾家原跟聶寶言隔着鐵門告別時,不經意中對視,彼此一眼萬年的眼神,那種壓抑感,令觀眾都心疼他們之間隱忍的情愫了。
當程式化的橋段比比皆是,讓人過目不忘的愛情就消失了
觀眾對CP感的評估很微妙,不似AI,勝似AI,往往能一眼看出熒幕CP在表演過程中,是不是自然地流露出了真愛感,而好演員給觀眾的感受空間總是綿延留存的。
無論是演戲還是看戲,情感體驗都非常重要。情感體驗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作品中所呈現出來的情感,二是觀眾在觀賞時的情感反應。如果演員做出嘴角上揚、接着帶動面部蘋果肌的動作,這種喜悦的情感就屬於劇中的;如果觀眾看了某些鏡頭潸然淚下,這種情緒則屬於觀眾的。
能讓觀眾在茲念茲的愛情戲,通常是能將觀眾情感帶動並投射其中的。從前,讓人過目不忘的愛情戲太多了:可以是20年前《大明宮詞》裏,周迅扮演小太平公主迷路的那場戲,當她胡亂揭下路人的面具、突然看到薛紹俊朗的臉,她雙眸突然呈現出的甜蜜感;可以是15年前《幸福像花兒一樣》,孫儷飾演的杜娟和鄧超飾演的白楊互抽耳光後,白楊含淚大喊:“我恨我自己,為什麼那麼愛你?”??
在沒有AI或讀心術協助影視創作的時代,可以製造出所謂“正確”情感反應的秘訣,似乎也是沒有的。作品的情感戲成功與否,取決於導演、編劇、演員的共情能力。小津安二郎在《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一書中認為,“電影感覺的基礎,應該是自己先這麼想,再去想如何讓這個想法喚起觀眾生理上的共鳴,一切從這裏出發。”
這種“共情能力”説起來似乎微不足道,卻非常重要。1989年,小津曾敏鋭指出日本的“流行病”:新人混跡名利場多年、十年磨礪終於獨當一面後,卻不知不覺地磨損掉新鮮感覺,從而只好依賴某個“方程式”來創作/表演。如今,國產甜寵劇創作團隊似乎也正遭遇相似的情形。
近年來國產劇中“程式化”橋段比比皆是:周放跟未婚夫在海邊拍攝婚紗照,“小三”追到現場宣戰,周放手機錢包都不帶,穿着婚紗就跑上濱海公路。宋凜騎着摩托車登場,兩人果然撞在一起。這在《幸福,觸不可及》片頭出現的“配方”並不罕見:在《親愛的味道里》中,是陸毅撞上了郭采潔;而早年的《步步驚心》裏,四阿哥和若曦也是撞上的,只不過那次是騎馬。
這些過於“套路化”的情節,暴露的是主創團隊藝術感覺的枯竭,是缺乏共情能力所致。有觀眾看了《幸福,觸手可及》發彈幕:比起深情的霸道總裁,黃景瑜更適合演個部隊教官,因為神色永遠泰然,從未看到他的愛意通過肢體或微表情自然流淌。
拋開彈幕裏的神評論,我們再來温習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員的自我修養》裏的金句:演員不能強制感情,強制的結果是做作。
換成通俗的句式來表達,大概是説:在表演一眼萬年的那一刻,兩個演員之間,有沒有過真正的心動感?若沒能演出電光火石的感覺,原因可能是:在那一段時期,他們沒有完全把自己交給角色、調動所有的情感體驗去演繹。
那些難以套路化的“餘味”,是人類天然就能識別的某種情緒和氛圍
終生未娶的小津安二郎,極少口出溢美之辭。1958年,他對日本一位“珍藏級”明星做出了罕見的正面評價:“我最佩服她沒有任何習癖。有些美女往往有怎麼讓自己看起來更美麗、舉止眼神都無可挑剔的毛病。但是她沒有,天真誠摯,沒有電影人的世故。而且悟性好,也很熱心,不怕吃苦。”
時隔60餘年,這段犀利的評論,似乎也並未過時。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不久的將來可能會出現的情景:AI捕捉了迪麗熱巴和黃景瑜的所有表情與身體語言之後生成的素材庫,可根據導演和劇本要求,將合適的神態、動作、微表情,用於匹配相應的劇情。當這些畫面輔以合適腳本、經過剪輯配音後,呈現的演技完全有望碾壓現階段由他們真人演繹CP的版本。
AI暫時拼不過人類演員的地方,大概只剩下一條了:餘味。小津安二郎留給這世界最著名的一句話,就是:我認為,電影是以餘味定輸贏。
聽上去虛無飄渺、難以用計算機語言寫成代碼的“餘味”,是人類天然就能識別的某種情緒和氛圍。 “餘味”可以是《激情燃燒的歲月》裏,石光榮的女兒石晶與她的初戀胡達凱在火車上的重逢。那場戲台詞不多,也沒有加濾鏡,演員的五官甚至説不上有多標緻,但彼此的回望瞬間實在太深情。這算是餘味的一種。但餘味這個東西,實在是不適合用窮舉法來舉例説明的,寫得太多,説明得太詳細,那些讓觀眾痛徹心肺的好鏡頭,被過度闡釋後,反而顯得索然寡味。
熒幕上的CP經由影視語言傳遞給觀眾的情感體驗,可謂一言難盡,但“餘味”的營造,説到底,有賴於影視主創團隊的“感覺”。這些“感覺”可能包括:對人類複雜情感模式的洞察力,對藝術的謙卑心,對自身情感體驗的內省觀照,對各種非語言情感表達方式的大膽嘗試。
作者:謝彩
編輯:徐璐明
圖片來源:《幸福,觸手可及》《讀心神探》《翻譯官》《親愛的熱愛的》劇照
責任編輯: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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