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女孩芃芃(原名招弟)在小學四五年級時,從一本鄉土小説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樣名字“招弟”,讓她第一次瞭解到自己名字的含義——“原來是想讓我招來個弟弟。”
此後,名字帶來的自卑感如影隨形。從小學習成績還可以的她,卻總是害怕表彰大會,怕別人念出自己的名字,也怕自我介紹。
過於直白的名字給芃芃帶來的困擾,也曾出現在其他叫類似名字的女孩身上。
“招弟”的數目並不小。以國內某省份在國家政務服務平台查詢到的重名數據為例,截至10月24日,省內叫“招娣”和“招弟”的女性至少有11104人。
“別人聽到我的名字會怎麼想我?”“我是不是不受待見、不被祝福?”“為何我偏偏是個女孩?”這是部分被取類似名字的女孩們從青春期開始思考的問題,她們或多或少都想過改名,但彼時經濟尚未獨立,改名的限制也很嚴格,遲遲沒有實現。
2021年1月1日起正式生效的民法典,對於姓名更改的規定有所變動,成為包括芃芃在內不少人改名的契機。
同年夏天,20歲的芃芃在經過嚴格而“內耗”的流程後,告別了“招弟”,擁有了新名字。
等待了幾周,(改名的)結果下來時,她沒有很激動,反而有種不真實感,心想:“哇,我以後終於不用叫那個名字了。感覺如釋重負,涅槃重生,好像我終於是我自己了。”
在社交平台上,叫“迎弟”的女孩分享了改名的經歷。
“招弟”們
今年8月,一位名叫“迎弟”的女孩在社交平台分享了自己改名前後的身份證照片,登上熱搜。她寫道:“一看我的名字就是重男輕女的產物,30歲之前終於改名成功,雖然很難很難,但一切都值得。”
在這篇帖子下,有不少網友評論,類似“迎弟”“招娣”這種具有時代印記的名字不僅侷限在上一代,有些年輕女孩也會被父母起這樣的名字,或是以更隱晦的方式寄託父母想要男孩的願望,比如叫“轉兒”或者“換楠”。
截至10月24日,以國內某省份為例,在國家政務服務平台輸入占人口比例排名前十的姓氏加“招娣”“招弟”的關鍵詞,可以檢索到叫該名的女性11104人。在叫“招娣”的女性中,20歲以下的有380人。
在國家政務服務平台輸入“王昭娣“王招弟”的關鍵詞,某省份能查詢到1348名重名者,女性佔比100%。
從統計數據來看,60歲以上叫“招娣”“招弟”的女性最多,數量在“50歲-60歲”的年齡層鋭減。整體來看,叫前述兩個名字的人數隨年齡層遞減而遞減。
芃芃是叫“招弟”的00後女孩中的一員。
小學時,她便迷迷糊糊覺得自己的名字和其他人不太一樣;讀四五年級時,她在一本鄉土作家的書中第一次讀到了自己的名字“招弟”,沒有女字旁,很直白。她發現,“招弟”原來是想讓她招個弟弟的意思。
原本,芃芃爸爸給她取了另一個名字,叫“晨旭”,早晨的晨,旭日東昇的旭,但因“招弟”是爺爺取的,最後就用了這個。
芃芃説,還沒等自己長大,爺爺就已過世,她無法當面問爺爺原因。她聽奶奶回憶,給她取名時,奶奶曾想着或許給“弟”加一個“女”字旁,畢竟是女孩子。爺爺説,不行,這個“娣”的寓意不好,“娣”有陪嫁媵侍的含義。
這讓她心裏更難受了。爺爺高中畢業,算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娣”的意思都知道,卻給她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學生時代芃芃成績還可以,但一直害怕表彰大會,怕在會上點名或者自我介紹,也害怕有人在聽了她名字後自以為幽默地問一句:“你有弟弟嗎?”
不只是同學,有時候老師也會問類似問題。她知道對方可能並無惡意,可心裏還是會難受,她對自己的名字很自卑,不想讓它暴露在公眾視野裏。
十三四歲青春期時,芃芃敏感得厲害。她説,在自我意識覺醒後,她開始羞於跟別人主動交流,以避免自我介紹。她會把自己封閉起來,在網上泡得比較多,因為網上沒有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媽媽説這樣有點矯情,小題大做,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她説。
澎湃新聞記者注意到,在因名字而自卑的羣體中,“招弟”“招娣”們佔了不小比例。
從事改名諮詢工作的微博網友“改名聶老師”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他的專職工作就是通過互聯網給人起名和改名,其中改名要比起名的多,而當中女性因重男輕女名改名佔不小比例。
他提到,很多地方父母想要兒子,會把長女名字取得有目的些。比如招娣,其實就是希望招一個弟弟,“弟”字直接用作名字又不那麼好看,索性就用了這個娣。
“招娣”招不到弟弟,接下來還可能有“盼娣”“念娣”,一個個的叫下去。“很多來改名的女孩子都覺得不公平,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他説,父母沒有考慮孩子是否喜歡、是否願意承受這種責任就起了“招娣”這樣的名字。
他認為,父母希望孩子好,體現在名字上面無可非議,但是如果把孩子名字賦予某種作用,那就變了味道。很多叫這種名字的孩子會本能地排斥自己的名字,她們能感受到重男輕女的家長對她的不重視,甚至覺得自己的來到是錯誤的、多餘的。
期望與壓力
“中國人的名字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副研究員任孝鵬曾做過相關研究。
他和學生蘇紅在《心理科學進展》發表的《名字的心理效應:來自個體層面和羣體層面的證據》一文談到,名字既能影響個體的心理和行為,又能反映羣體的文化心理和偏好。
“當這個女孩被命名的時候,其實反映的是他父母的價值觀。”任孝鵬説,不管是因為重男輕女,還是受當地風俗、宗族觀念影響,從賦予一個人名字開始,它就反映了命名者的期望,或是希望孩子金榜題名、飛黃騰達,或是希望孩子平安成長,或是希望孩子很美很漂亮。
有些父母可能最看重男孩,一定要通過起名來表達這樣的期望,這種期望不那麼主流,起的名字也會有些另類,對孩子本身不是很尊重。
他表示,從個體角度看,名字對個體影響的差異很大,且負面影響不一定僅僅來自於名字本身,也可能來源於背後的家庭等多重因素。
從羣體角度看,“招弟”這類名字確實有負面效應存在。“如果我們觀察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羣人的話,這類比較奇特的名字常常在人際活動中給其主人帶來一定的壓力。”
青春期的芃芃,會通過自嘲消解尷尬。
剛開始有人問她名字時,她就不講話,笑一下,後來就回道,“當然有(弟弟)了”。芃芃説,“自嘲嘛,當然有了,不然我這個名字的意義是什麼?”
截至改名之前,她都對名字有種“病態的執着”。
芃芃喜歡古詩詞,每讀到一首喜歡的詩,就會想其中哪幾個字可以取做名字;她會逐字思考遇見的每一個人名、地名、公司名的含義,以至於看到書中人物名字或街道上品牌的名字,都會認真思考它們的含義。
她也執着於將自己的名字和同齡人對比。每到一個新的環境,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人的名單列出來,看下有沒有跟她“一樣難聽的名字”。但她發現,比她名字難聽的很少,而且很多人的名字和她寫的小説裏給角色精心取的名字一樣,“人家本來就擁有我很喜歡的名字,真的好羨慕啊”。
芃芃本來性格外向,喜歡交朋友,青春期那段時間卻不太敢交朋友,只是後來慢慢想開了,覺得自己除了這個名字之外,其他的都很優秀,逐漸自信起來,但是還是會恐懼那種需要自我介紹的場合。
一位名叫“帶弟”的“00後”女孩告訴澎湃新聞,面對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感受到的更多是“糾結”。她從小便能感受到父母想要弟弟的決心,曾嫉妒還未到來的弟弟,但父母真的生下弟弟後,她還是會像她的名字希望的那樣,承擔一部分責任。
她也曾有衝動想去改名,但最後又猶豫了。一方面是因為程序上的瑣碎、害怕沒辦法改成功,另一方面又覺得父母在取名之外的其它方面對自己還可以,不想鬧得不愉快。
在廣東某地政府官網的互動版塊上,名為“羣娣”的女子也曾表達了名字帶來的困擾。
她在留言中訴説,她在當地派出所提交改名申請,2020年到2021年先後提交兩次都被不同理由駁回,等候兩個月被拒。“因為名字造成從小到大造成的心理傷害和心理影響,2021年6月左右(我)被市人民醫院確診患上嚴重抑鬱症。”她説。
“招弟”這樣的名字背後,是重男輕女的家庭。
任孝鵬説,過去幾十年,重男輕女的現象在弱化,但仍然存在,把重男輕女的思想用在起名字上去,是一種比較少見而且相對極端的情況。
他提到,名字作為人的標籤,反映了父母親的祝福或期望,同時也會激發人們的刻板印象,特別是人際交往的初期,別人在對名字主人瞭解比較少的時候,往往會望文生義,根據名字有意無意地去推測名字主人的某些特徵,而招弟這種名字可能會激發一些負面的評價。
另一方面,如果人本身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也會影響她/他的幸福感。
出於心理學上的“期望效應”,父母給孩子的名字賦予一定的意義後,在孩子成長、教育的過程中,也會有意無意地凸顯這方面的傾向性;而從孩子的角度出發,他們對於名字的喜歡與否也有一個內化的過程,在知曉父母對自己的期望後,孩子會將這種期望作為重要的目標。
比如,叫“招弟”的女孩,父母可能特別喜歡男孩子,但“招弟”自己又是個女孩,在成年之前,她們需要依賴父母提供的環境,基於這樣的原生家庭長期灌輸的觀念,她們可能會出現性別上的不認同,而對於這種長期的負面影響,干預和改變會更艱難。
契機
任孝鵬建議,如果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可以嘗試賦予這個名字積極的含義。
他舉例,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主角的名字和“pee”同音,大家會覺得難聽,但是後來pi在給別人解釋自己的名字時,把它和圓周率“π”聯繫起來,它變成了一個獨特的符號,這其實也是一種策略:通過賦予名字一個積極的想象,來獲得正向的反饋。
另一種策略便是改名。“招弟選擇改名,反映了這一代人一種積極的嘗試,覺得名字讓自己不開心,那就嘗試改變,或是去獲取積極的意義。”他説。
對於芃芃來説,改名一直是她堅定的願望,高中畢業後她便開始做相關的準備。
“改名需要很大的決心,不僅需要説服派出所民警,也需要有面對種種麻煩的心理準備,如果只是想改一下試試的話,可能會中途後悔。”她説。
在此之前,民法關於更改姓名的規定經歷了一些變化。1987年1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關於姓名權的規定是:“公民享有姓名權,有權決定、使用和依照規定改變自己的姓名,禁止他人干涉、盜用、假冒。”
2021年1月1日起正式生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對於姓名權的規定更改為“自然人享有姓名權,有權依法決定、使用、變更或者許可他人使用自己的姓名,但是不得違背公序良俗”,去掉了“依照規定”,改為“依法”。
2021年,大一升大二的暑假,芃芃趕上了民法典修訂的契機。
“我做了整整大半個筆記本的功課。”芃芃説,她在社交平台和網絡上查找了很多資料,想起來就寫在手機備忘錄裏,還準備好了一套“話術”,包括怎麼和户籍民警打交道,涉及哪些法律條文,更名申請的模板,以及名字更改後會涉及哪些其他個人資料的實名變更,比如身份證、銀行卡、學籍、醫保等。
辦理改名手續沒有花太長時間,手續三四天就跑完了,但是説服民警的過程很難。芃芃説,那三四天非常煎熬,跑了六七次派出所,一直在精神內耗。“我在想如果名字改不好的話怎麼辦?我以後難道一定要永遠頂着這個名字嗎?”
民警詢問她為何要改名,芃芃説,自己的名字叫招弟,體現了重男輕女思想,違背社會公序良俗。但對方説,現在名字不好改,改名後會很麻煩,此外改名理由不行,名字裏沒有侮辱性詞彙,叫這個名字的多了,這是一個很正常的名字。
“當他説這個名字沒什麼的時候,我實際上有點生氣了。他們都説你這個理由最後一定是審批不過的,他們不能理解我,甚至覺得我矯情、小題大做。”芃芃説。
此後,她還提交了父母的結婚證等各式各樣的材料,並打印了相關的法律條文,發給相關工作人員。“這個過程一直在磨,但是沒關係,我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了。”
想乘此契機改名的不止芃芃一個。
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上,2021年8月,一名叫“來娣”的女孩留言:“如您所見,這個名字不好,第一眼就知道我有一個重男輕女的父母,且我的出生沒有得到親人的祝福。”
她説,從她知道名字的含義以來,每天都鬱鬱寡歡,她討厭自己的名字,討厭自己的出生,認為她的出現就是被自己的親人嫌棄。“我從成年起就想改掉自己的名字,但屢被拒絕……”她説,今年得知《民法典》已施行,故於6月18日再次向派出所提出改名申請。
當地公安局在該條留言下回複稱,其所提出更改姓名問題,派出所正在辦理中。
新名字
從遞交改名申請到審批下來,芃芃等待了20多天。
芃芃記得,最後改名審批成功是2021年8月21日,第二天她就去派出所拍了新身份證的照片。結果下來的時候,她沒有很激動,反而有一種不真實感。她心想:“哇,我以後終於不用叫那個名字了,感覺如釋重負,涅槃重生,好像我終於是我自己了。”
芃芃改掉了曾用名“招弟”。
她把這個消息發到朋友圈和QQ空間裏,身邊很多朋友替她開心。
“他們也都能理解原名給我造成的困擾。”芃芃説,很長一段時間內,原名給她一種“我不受歡迎,我不被待見,不配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的感覺,在和別人交流時,她也會想:“他們會不會不喜歡我?會不會只是在跟我維持表面上的禮貌?”
她説,這種感覺在改完名之後好了,“連呼吸都是暢快的”。
改好名後,芃芃的父母也很驚訝。從小學起,她陸陸續續和父母提起過改名字的要求,但當時父母沒太重視,也可能是努力過但沒結果,後來她乾脆不提了,想等以後有能力了自己去改。當她決定改名時,父母不太相信她能成功,也將改名可能遇到的困難和麻煩告知了她。
“我不會埋怨父母,他們本來也不欠我。”芃芃説,但她心裏還是會有一點委屈,憑什麼別人有那麼好聽的名字呢?
芃芃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妹妹比她小7歲,弟弟比她小9歲,她説,自己和弟弟關係挺好的,畢竟這個名字也不是弟弟取的。
除了名字之外,芃芃覺得她的家庭和其他家庭情況差不多,沒有顯性重男輕女,但是隱性重男輕女還是存在的。“可能家長們自己覺得很公平,但是某一句話不經意就透露出重男輕女的意思,説者無意,聽者有心。就像爺爺給我取這個名字時,可能也沒想到後來會有這麼多事情。”
在她眼中,不只是她家,大多數(多子女家庭)都有一點隱性的重男輕女,尤其體現在房子、資產的分配和關於子女贍養的理念上。
任孝鵬也提到,需要注意的是,很多人將負面情緒全歸因於名字,但實際上不見得全是名字的緣故。正如招弟的負面情緒,部分來源於名字,也可能有部分來源於原生家庭。給孩子起這樣名字的家庭,多數有重男輕女傾向,在男孩、女孩身上投入的時間、資源也可能有傾斜,這些因素都是綜合作用在孩子身上的。
芃芃説,她的情況跟真正重男輕女的家庭比起來不足為道。“起碼現在我的人生中,還沒有涉及到更復雜的東西,在此之前,我是非常幸福的,後續我也不知道,再説嘛。”
她的新名字起得比較隨意,當時她聽媽媽的話找人看了一下。“對方給我取了幾個字,我挑了兩個組成我喜歡的組合。我很喜歡新名字的含義,它是水草豐茂的意思,有種向陽而生的感覺。”
她説,自己不太喜歡偏柔美的名字,她覺性別不應該被標籤限定,人可以是温室裏面的玫瑰,也可以是陽光下的松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