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王詩玥
鄭重是一名假髮設計師,在他從事假髮行業的13年中,一共為1000多名癌症患者配備、修剪過假髮。
在這13年裏,鄭重曾經見過剃光頭時滿眼淚花的客人,也遇到過重拾希望變得健康陽光的客人,亦曾遺憾和美好的生命擦肩而過。
鄭重説,對他們來説,戴在頭頂的不止是一頂假髮,更多的是面對未來生活的希望。
開在醫院附近的假髮店
在成為一名假髮設計師之前,鄭重在老家的理髮店做了近十年的理髮師,直到2009年,他接觸到了假髮製造業。“這兩個行業雖然看起來相似,但內容卻完全不同。那時候我跟着業務全國各地跑,才知道有很多癌症病人也需要戴假髮。”
2015年,鄭重在濟南開了屬於自己的假髮店,命名為“名絲會”。鄭重把這家店的位置選在了市中心,距離齊魯醫院不到兩公里的位置。
大多數時候,這裏和其他假髮店一樣,購買假髮的顧客大多是為了追求美麗:變換不同的顏色和髮型、掩飾斑禿、遮蓋白髮……但由於臨近齊魯醫院,這家店又接待了一批特殊的顧客——癌症化療患者。
“我每天得戴着假髮才能上班,最近天氣熱了,我就來得勤快一些,方便嗎?”一位大約五六十歲的女人走進了店裏,看到屋裏有其他人,她默默走到店的最內側,才摘下了假髮。
這樣的場景在店內時常上演,鄭重回憶起這些年來接待的客人,其中有大概20%是乳腺癌或者其他婦科癌症的患者,每個人進店的時候面色都十分沉重。
鄭重説,與其他癌症相比,乳腺癌的患者相較“幸運”,在切除病灶之後,他們中有大半可以康復並且繼續生活下去。而這些人大概需要經歷四到六次化療,在第二次化療開始的時候,頭髮就會慢慢脱落。也是在這個時候,這些人來到了鄭重的店裏。
戴上假髮,我還是原來的我
鄭重回憶起這些年來到店裏定做定做假髮的顧客,其中有一位陽光的幼教老師令他記憶猶新。
37歲的曉蕾(化名)是一家少兒培訓機構的老師,在一年前,她檢測出自己患有乳腺癌。從得知自己得病,到開始接受治療,再到第二次接受化療,她看到自己的頭髮大把大把的掉,最終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決定等回到家就辭去這份工作。
曉蕾喜歡這些孩子,這些孩子也特別喜歡她,依賴她就像是依賴自己的媽媽,想到即將放棄的一切,她心如刀絞。可她實在不知道,頂着這頭稀疏的頭髮和虛弱的身體,要如何像過去一樣,做這些孩子的太陽,給他們帶來知識和陽光。
就在這個時候,曉蕾看到隔壁牀的女孩在睡覺時摘下了自己的假髮,那頂假髮就像真的一樣,她之前從未發覺。猶豫再三,在出院的前一天,曉蕾終於開口,向隔壁牀的女孩問出了這家假髮店的位置,當天就來到了店裏。
“這是個很堅強的女孩,有好多人在剃頭的時候都哭了,但是她沒有,只是看着鏡子,抿着嘴巴,很沉默的樣子。”鄭重説,當他告訴曉蕾,可以拿一張過去的照片,做一頂一模一樣髮型的假髮的時候,在那一瞬間,曉蕾好像突然來了精神,飛速從包裏翻出照片舉在鄭重面前。
説來也巧,那天店裏剛好有一頂假髮,和曉蕾原本的髮型相差無幾。鄭重拿出這頂假髮,小心翼翼的戴在曉蕾頭上,髮梢剛好垂在曉蕾肩頭,就在那個瞬間,曉蕾突然就笑了出來。
回憶起那個笑容,鄭重至今依舊印象深刻。“就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那種情不自禁的笑容,好像所有的自信一下子就回到了她身上。”鄭重説,原本來的時候,曉蕾頭上戴着一頂帽子,但走的時候,這頂帽子卻留在了店裏,曉蕾説,她再也不需要這頂帽子了。
後來,曉蕾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重新成為了給那些孩子帶來知識和陽光的太陽,每次來治療之前還會來店裏洗洗假髮,跟鄭重聊聊天。
重新成為太陽的曉蕾不止温暖了自己的孩子,也温暖了更多和她一樣遭遇的病友。有一次,鄭重又站在化妝鏡前給一位癌症病人剃髮,當剃刀落下,那個女孩便情不自禁的哭了出來,淚流滿面。曉蕾走過去,摘下自己的假髮,温柔的告訴面前的女孩子,別害怕,你看,我也是這樣,但是一切都會好的。
把最美的樣子留在心裏
在這些癌症病患中,鄭重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做一個和我以前一樣的髮型。”好像對她們來説,有了這頂假髮,她們就變回了過去沒有生病時候的樣子。
隨着時間的流逝,鄭重也漸漸理解了他們的想法,有時候,他們是想要隱瞞年邁的父母,不想父母擔憂;有時候,他們是想要隱瞞馬上要高考的孩子,不想徒增孩子的苦惱;有時候,他們是想要隱瞞朋友或是同事,問候和關心反而讓他們無所適從。
有一次,鄭重的店裏來了一個只有八九歲的小姑娘,她不像其他病人,看起來十分活潑。“孩子媽媽悄悄跟我説,她跟孩子説,之所以掉頭髮是因為用錯了洗髮水,把頭髮洗壞了。”小姑娘認為,只要做一個一樣的髮型,班裏的小朋友就不會知道她的“小秘密”,看起來十分單純快樂。
不過,最近這些年,來到店裏的顧客開始變得越來越年輕了。有人戴着假髮找回了過去的自己,也有人,怎麼努力也找不到了。
“我記得曾經有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家就住在離店不到三公里的地方,長得特別好看。”鄭重説,那天小姑娘是和父母一起來店裏的,兩位年過半百的人在店裏卻哭得説不出話來。
鄭重説,儘管乳腺癌的死亡率相對較低,但這些人中總會有一個是特殊的,連醫生都很難制定出合適的治療方案。這個小女孩就是其中的一個,儘管她一直在積極治療,但始終沒有什麼成效。
小女孩的面容疲倦,帶着病態,但鄭重依舊能看出她精緻的五官和較好的氣質。與其他人相同的是,小女孩也想要一頂和過去的自己一模一樣的假髮,只是,她對假髮的要求顯得更為嚴苛。那天,鄭重對着小女孩過去的照片幫她修剪了三次假髮,每次覺得已經一樣的時候,小女孩還是會異常堅決説,不行,還差一點點,還要再短一點點。鄭重説,她看起來太焦慮了,就好像一模一樣了,她就能找回過去的自己了。
那之後,鄭重再也沒有見過她。一開始,女孩愛美,還會在動態裏分享自己的照片,但不久後,她的朋友圈再也沒有更新過。鄭重沒有打擾,也沒有過問,小女孩留在鄭重心裏,一直都是最美麗的樣子。
點亮名為“希望”的路
鄭重説,一開始,在他眼裏,假髮無非是一件貨物,沒有什麼情感。隨着時間的流逝,他認識了越來越多身患癌症的病人,感受到了自己的假髮帶給他們的力量,心態也逐漸發生了變化。當然,在這其中還有一個人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2012年,鄭重的父親患上了惡性淋巴瘤,而他原本是一個十分要強的男人。“我父親一直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也特別好強,不做完手頭的工作連飯都不吃。”
鄭重説,在父親生病打針的那段時間,彷彿又變回了小孩子,身體的不適讓他變得“嬌氣”了起來,粥稀了要鬧脾氣,飯菜油了也要鬧脾氣,鄭重和姐姐兩個人圍在父親身邊都照顧不過來。
也是因為照顧父親的這段經歷,鄭重更加能夠換位思考,對待病人苛刻的要求也更願意耐下性子。或許一開始,大家在勸説這些癌症病人的時候都是比較輕鬆的心態,可這個事情如果突然落到自己身上,自己是沒辦法自己勸説自己的,鄭重説,那種感覺就像天塌下來一樣。
鄭重認為,能讓他們開心的時候,一定要讓他們開心,對他們身體的恢復也有很大作用。“三分治七分養,其實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一點點。如果能夠有些幫助,對於我來講也是一種安慰。”
在採訪的時候,記者發現,比起共情這些癌症病人的悲傷,鄭重更願意共情他們的快樂。在那些回憶裏,鄭重印象最深的畫面,就是他們戴上他做的假髮笑出來的樣子。每當想到這裏,鄭重也會跟着一起笑起來,眼睛裏閃着光。
和康復的病人成為朋友,看來到店裏的病人從低沉到開始鼓勵其他人,這就是鄭重做這些假髮的意義所在。當那些病人頭頂長出絨絨的新發時,鄭重的眉眼都是笑着的,哪怕他們不再需要假髮了。
鄭重説,以後他也會一直把這家店開下去。如果其他人有什麼有需要,他也願意為腫瘤患者、為特殊人羣做一些公益的東西。“我也想要儘自己的一份力量,能夠幫助到他們,我心裏也會覺得十分慰藉。”
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故事在發生,有人相聚在一起,迎接嶄新的生命;也有人低頭垂淚,和已經離開的朋友告別。但有一件事永遠不會變,那就是總有人用善意聚集着一束束微光,點亮一條名為“希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