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柿舍散記 | 王士躍

落柿舍散記 | 王士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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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近郊的落柿舍是日本俳諧大師松尾芭蕉曾經客居過的地方。探訪落柿舍的那天,我們先是從京都市內乘公交車,花了近一小時的光景才來到了小倉山腳的車站,下了車後又按路人的指點踏上了一條僻靜的郊外小路,卻因路標不明左繞右拐後迷了路,最後還是由好心的路旁店家為我們畫了一張地圖,才順利找到。

説來難怪要費些周折,落柿舍從外觀看,平常得跟周圍的老宅幾乎沒有兩樣,因為年代久遠倒是顯得更有幾分陳舊黯淡。古柿樹枝紅杏出牆似地伸出矮垣,鮮紅的秋柿倒十分醒目。臨街有一扇青瓦木門,乾淨的砂石小路通往院落,院子深處坐落着幾間古茅屋。

這棟茅屋原是江户時代俳句詩人向井去來的故居,始建於貞享二年(1685)。向井去來曾是小倉山二尊院的佛學弟子,曉天文醫術,尤好吟詩,後來拜師俳聖松尾芭蕉門下,為“蕉門十哲”之一。有詩集《向井句抄》行世,並輯錄松尾芭蕉與門生俳諧作品為《猿蓑集》,流傳於後世,他在日本近代俳句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松尾芭蕉十分薦拔這位弟子,讚許向井去來的俳諧造詣為“關西第一人”。

故居保持了江户時期的建築面貌和環境氛圍。房舍大致由三個部分構成,偏右的一間為灶房,參觀者由窗口可將廚房一覽無餘。按今天“土豪”標準來看,面積頗嫌狹仄,好像轉身都是個問題,然而灶、薪、鍋、鑊和罈罈罐罐應有盡有,十分周備。不難想像當年鍋碗瓢勺叮噹交響和煙氣蒸騰的忙碌情景。

毗鄰是一間卧房,入門玄關處安置一盆也許熄了幾個世紀的地炭。室內光線灰暗,竹木土坯結構卻使得四周舒貼温暖,外面寒氣不侵。由此脱屐登階便可進入冬暖夏涼的榻榻米寢室了。

茅屋為椽竹構築,葦秸麻繩扎箍得密密實實,工藝精巧。這讓我不由得憶起了曾造訪過的莎士比亞故居——海瑟薇茅舍。整體來看,它不同於都鐸王朝建築風格的高挑和敞闊,落柿舍最大的房間不過十三平方米,餘者都在七八平方米的面積,格局小了不止一倍。然而日本鄉舍的建築風格畢竟體現了東方美學的追求,流露出簡樸清幽和迴歸自然的情趣。

落柿舍散記 | 王士躍

有趣的是在茅屋外牆仍懸掛着一副主人的蓑衣和斗笠,據説這是一個當年的暗號,提醒訪客庵主是在家還是出外了。在那個流行晝耕夜誦的年代,耕讀的主人的生活方式也相對單純,不是在田野掄钁揮鍬,便是風雨夜歸,卸下蓑笠和一天的勞累,在家中等候三兩會心人來閒飲賦詩的吧。

秋陽灑滿緣廊,開放式的門廊連接着靠左側的客廳,這裏採光既好又可安卧斗室而飽覽園景。廊檐下有一對齊整的蒲團,旁邊陳列着許多與落柿舍相關的文史資料和圖片,關於三次造訪茅廬的松尾芭蕉的軼事和他已成為文學經典的《嵯峨日記》等各類出版物,尤其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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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嵯峨日記》寫成於元祿四年(1691年)夏天,是松尾芭蕉第二度來落柿舍客居的生活記錄。這次他一共停留了十八天,日記涉獵甚廣,不只是他的生活瑣碎,還多有他對俳句藝術、山水地理和人生哲學的觀察與感悟。在此期間,他並創作了多首靈光閃爍的俳句作品,成為松尾芭蕉文學生涯中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組成部分。

松尾芭蕉在日記中對落柿舍有如下一段頗具感性的描述:“京都有向井去來別墅,位於嵯峨竹樹叢中。近鄰嵐山之麓,大堰川之流。此地乃閒寂之境,令人身心怡悦,樂而忘憂。……户外,樹影森森,殊覺可喜。此一地清陰,乃去來送吾之最佳之禮物也。”師生之誼與山水之樂,躍然紙上。

僅就手邊可查找到的中文譯文,我就發現了多首松尾芭蕉的小倉山俳諧之作,從中可以一窺詩人的山水田園情懷。譬如他有一首稱頌當地茂林修竹景色的俳句《野明家》,詩云:“嵯峨竹,清涼入畫圖。”另外《在小倉山常寂寺》的俳句中他藉以陣陣暖風來揄揚松杉:“讚美松杉,薰風聲喧。”都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聲的名作。

那一天,我有幸見到了落柿舍紀念館的館長櫻井博先生。他説話輕細柔和,談起落柿舍的來龍去脈如數家珍——這幢故居曾經歷過多次維修,最近一次大型修葺還是在明治後期竣工的。歷次維修都必須嚴格按照茅庵的原貌,修舊如舊地還原歷史。有關落柿舍名稱的來由還引出了一段有趣的故事。當年落柿舍曾栽有四十棵柿樹,每當金秋時節柿子成熟,向井去來便要採摘下來,送去市場販賣。然而某一年在採柿的前一晚,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將全部果實從樹上吹落,受了風災的柿子不值錢,損失慘重。事後向井去來在給友人書信中大吐苦水,並順手自我調侃地以“落柿舍主”落款,這個奇特的舍名於是在電閃雷鳴聲中流傳了下來。

櫻井博先生在交談的過程中偶爾會停頓一下,仔細斟酌某個詞彙該如何用英文表達。在他的身上,學識涵養與日本人的細膩周全似乎融為一體,透出儒雅的氣質。他在講述這些過程時,詳細到連當事者的妻小家眷也不漏過,甚至還找來了紙筆,為我畫出當年落柿舍與小鎮相隔的距離,去鎮裏送貨路上所要花費的時間等等。其專業素養和敬業精神令我十分欽佩。

關於松尾芭蕉的話題,使我回憶起了青年時代,我與這位俳句大師的一段特殊的文學之緣。

那是在一九八〇年代初,我剛從大連外國語學院(現已更名為大連外國語大學)英語系畢業,留校任教,與日語系的幾個年輕助教比鄰而居。那時候大家都醉心於文學,彼此走動頻繁,少不了海闊天空地談古論今,高興時借酒和唱卡拉OK助興。當時國內還沒有流行這種音樂伴唱的東洋舶來品,因為總有從日本進修回來的老師帶來最新款的音響設備和日本歌曲磁帶,在我們小小的助教樓裏率先颳起了一陣東洋風。我跟着哼唱《四季之歌》或《兩個人的大阪》,在微醺的醉意裏,似乎也能體會日本文學營造的那種獨特的精神氣場。

我的專業是英美文學,彼時正沉迷於英美現代派詩歌,尤其是對龐德和他標榜的意象派,更是奉若神明,當時對此流派曾經受到日本俳句的影響甚感好奇。好友L君專攻日本古典文學,對松尾芭蕉的俳句尤有研究心得。平時在一起時,他聊他的“芭蕉”,我侃我的“英鎊”(英鎊與龐德在英文裏為同一詞,故L君戲稱龐德為英鎊)。從他那裏,我慢慢增加了對這位日本徘聖的瞭解。尤其是第一次讀到芭蕉的名詩《池塘》,感覺不亞於一次心理地震。他的意象排列,藴含深邃的短章,具有一種隔牆擊掌的穿透力,不着一字盡得風流。這與意象派詩歌所追求的凝練而含蓄的審美觀如出一轍。“古池塘,青蛙入水,發清響。”這是翻譯家李芒先生的譯文,L君推崇備至,認為在音節形式和韻律意境的傳達上,最接近原汁原味,遠好過周作人、林林等翻譯名家的譯文。

不久後L君便去了日本深造,並最終拿下了博士學位,此後留在了京都大學,做起了語言學的教授,而不再專攻文學。一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偶然翻箱倒櫃,竟發現了他當年送我的一篇他翻譯的鈴木修次論芭蕉的論文,想起這位老友,心中不勝感慨。

落柿舍花樹葱蘢,景色幽雅空靈,舍間小徑通向詩碑點綴的庭院深處。這裏四季花草盛開,春色無邊,許多俳句謳歌的花卉被栽種在這裏,譬如白梅、茱萸、菖蒲、百日花、紫式部、雪柳、馬醉木等,展現出詩意和園藝的巧妙結合。

松尾芭蕉深愛小倉山的一草一木,對離開落柿舍眷戀不捨,並因景生情在日記中寫道:“明日離去落柿舍,心猶不捨,乃巡看舍內諸屋。今日落柿舍,補壁白紙亦殘破,梅雨落蕭瑟。”末尾這首俳句現今仍然留刻於園中的詩碑上。

詩人離開落柿舍時,正值梅雨夏季,而我造訪此時已是紅葉欲燃的深秋,天空時晴時雨,似乎很適合來一趟小倉山。我坐在一街之隔的二尊院御園亭,星星一樣的楓葉落了滿地,院子裏很靜肅,偶爾傳來幾聲竹筒添水的響動。

相傳二尊院開山祖師空海當年從中國帶回紅豆良種栽種於此,小倉山紅豆因故成名。我在二尊院糕點鋪特意買了一份紅豆八橋餅,這是很受日本人喜愛的當地名產,果餅玲瓏酥軟,甜而不膩。用心的店家還特別地在果碟中點綴了一枚精製的楓葉,京都之行平添了一番雋永的韻味。


作者:王士躍
編輯:安 迪、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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