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消亡的羅曼蒂克是什麼?羅曼蒂克怎麼消亡的?

  很有趣的一種觀感,《羅曼蒂克消亡史》在某種角度上和《布達佩斯大飯店》異曲同工,兩者都指向一個非常崇高而具有人文精神的主題:關注某種文明遭遇戰爭暴力時,發生的令人無限感傷的沒落。用中國古代的説法,這個主題叫“禮崩樂壞”。

  《布達佩斯大飯店》主人公古斯塔夫·H有一段台詞:“微弱的文明之光,仍存留在這野蠻的屠場裏,這就是人性。這確實就是我們這些謙遜、卑微、渺小的人可以提供的。”這段話也可以作為《羅曼蒂克消亡史》的註解。

  霍思燕

  理解《羅曼蒂克消亡史》要看懂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釐清程耳導演精心編排的時間脈絡,對複雜的人物關係網和時間線進行梳理,這時候可以瞭解這個愛恨情仇的羣像式悲劇;第二個層面,瞭解時代背景,民國時期上海的政治經濟生態(甚至還有電影史的部分),理解角色做派、言行舉止背後所代表的文化與味道;第三個層面,發生在上海的這些愛恨情仇、幫派鬥爭、家國情懷的故事,到底指向什麼核心。

  只有想破了這三個層面,才會真正明白“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內涵,到底何為羅曼蒂克,又到底如何消亡。

  鍾欣潼

  羅曼蒂克是一個純然外來詞的音譯,也就是“浪漫”的古舊式説法,這個詞在民國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已經很常見,尤其是“海派”小説裏,羅曼蒂克成為愛情故事的代名詞。在《羅曼蒂克消亡史》中,葛優與鍾欣桐,淺野忠信與妻子,章子怡與韓庚,袁泉和呂行,杜江與霍思燕等幾對比較明顯的情愛關係,都是羅曼蒂克的,但不是每一種羅曼蒂克都是優美委婉富有詩意的,或者説,每一種羅曼蒂克都是危機四伏的,在那個風雲詭譎的時代中發生了種種變幻:趨向消亡。

  可能是為情義赴湯蹈火,可能是處心積慮玩弄心計,可能是出於懦弱獻妻自保,也可能是純然為性愛所吸引如飛蛾撲火般熱烈:這些變幻中的消亡,不僅僅是愛情的消亡(變味,不再純粹),危險也變得了無生趣,不再是“英雄救美,美人捨生報恩”這類的浪漫劇情,只剩下乾巴巴的現實,慘烈的遭遇和毫無美感的苟且。

  袁泉

  愛情的消亡,是詩意的消亡。羅曼蒂克,並不僅僅是愛情,而是一種詩意和美感。對大多數人來講,這種“詩意和美感”是無用的,屬於生活的非必需品,是某些階級的無病呻吟,但正是無用的“羅曼蒂克”,真正定義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賦予了這段歷史特殊的味道。

  男女之間的相愛,幫派之間處理事端的規矩,人與人相交要恪守的禮儀,包括對侵略者的態度,對民族大義的擔當,都是羅曼蒂克的一部分:這是一種泛化的、縹緲而又真切的精神。所謂的老上海,就是由這些無用構成的風韻與魅力,程耳導演的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專注於這種詩意和美感不斷消亡的主題上,愛情——多數人所理解的羅曼蒂克——只是這個十里洋場中最為旖旎多姿的幌子。

  葛優

  葛優飾演的陸先生,正是“羅曼蒂克”的化身,開場戲就是他來處理一起罷工風波,在這件事情上的處理方法和手段,精準地定位了這個角色:他説話講究,做事有原則,舉止端莊,決不是簡單的流氓頭目。——陸先生所代表的上海黑幫的上層人物,都非常注重端莊,從言行神態到衣服着裝,極有做派。

  角色的這份做派,是程耳導演的慣常風格,在他很少的電影作品中,角色都是一種“與現實產生間距”的狀態,可以説“端着”,《第三個人》中徐崢的角色已經有點苗頭但並不明顯,在《邊境風雲》裏徹底成為風格化:孫紅雷飾演的毒品頭目,張默飾演的警察,楊坤飾演的毒販,三個主角的性格各有分別,但他們的言行舉止都是有做派的——寡言少語,沉着機敏,極為剋制,呈現出優雅考究的獨特味道。這種角色做派,在《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登峯造極。

  多倫多電影節劇照

  在這部電影裏,不管角色大小,不管戲份輕重,角色的狀態都是“端莊”的,從葛優、章子怡、淺野忠信、倪大紅這樣的上層人物,到閆妮、杜淳、杜江、霍思燕飾演的底層人物,每個人心裏都有一股勁,人之為人,上海之為上海,就在於這種“端”,不能隨心所欲的“塌”,《羅曼蒂克消亡史》呈現的真實,不是生活層面的真實(台詞很符合角色身份,但表達方式經過了設計),呈現的是更高的真實:這些人物所代表的時代氣質。這種真實,是藝術的真實,是更深、更精確的真實。

  葛優與章子怡

  《羅曼蒂克消亡史》是極具個人風格的作品,程耳導演的個人氣質、美學喜好、價值觀都完整而真誠地呈現在每一幀畫面之中,他偏愛的對稱構圖,更多的是一種美學本能,他對畫面美感有着極致追求,畫面很靜,突出角色的動作細節,微小的戲劇性在安靜穩定的構圖中將爆發出強大的感染力,有時候還是一種俏皮的小幽默,讓他的畫面都非常耐看。

  從《邊境風雲》就能感受到程耳對俯拍鏡頭的偏好,通常這種“上帝視角”是一種置身事外、冷靜觀察的角度,但程耳的俯拍有一種別樣的味道在其中:慈悲。最典型的一處俯拍,就是本片中葛優飾演的陸先生在槍戰之後,穿過偌大的宅邸離開,一路上經過血流成河屍體遍地的現場,這時候使用的是俯拍慢鏡頭,配樂是英文版《帶我回家,我父》,形成一種恢弘的、有宗教情懷的氛圍。

  章子怡

  ——在電影后半部分,有一處對稱的俯拍鏡頭,葛優在繁華不在、破敗不堪的宅邸中游走,前後反差出了“消亡”後的景象。程耳導演的對稱,不僅是構圖上的,還有敍事上的。

  之所以説《羅曼蒂克消亡史》極具個人風格,指的就是程耳導演對這部電影在各個方面的深度滲入,幾乎不摻雜質地將這部作品凝聚成一個整體,從內容到形式都完美契合的整體。他的鏡頭使用,和畫面構圖,和要表達的角色氣質、劇情發展、電影主題,都是統一的。這是一個導演成熟的最重要的標誌——《羅曼蒂克消亡史》這部電影在視覺上是端莊考究的,故事裏的人物也是端莊考究的。

  杜江、王傳君

  不同形態的“端莊”,這就是文明,就是人與動物之間的本質區別,孟子所謂“人異於禽獸者,幾希”,戰爭到來,暴力與破壞到來,消亡的就是這份端莊和背後的文明,露出的就是人作為動物的粗暴本性,沒有那份端着,剩下的將是一份廢墟。葛優飾演的陸先生,離開槍戰現場是處變不驚地離開,如此命懸一線,也要如此做派,如此端着,因為這就是陸先生安身立命的所在,他若驚慌失措抱頭鼠竄,整個人物將完全坍塌。

  杜淳飾演冷庫殺手,閆妮化身家族管家

  《布達佩斯大飯店》中古斯塔夫·H端着的,是茨威格筆下對古典歐洲的人文精神的留戀,《羅曼蒂克消亡史》中陸先生端着的,是對禮儀秩序、美麗精緻的信念。古斯塔夫的某些端着是可笑荒謬的,陸先生的某些端着也不盡然是正當優雅的——比如袁泉角色的劇情部分,在陸先生的介入下,充滿着屈辱悲切,這一部分,也是最激烈、最直接的“羅曼蒂克消亡”。

  當羅曼蒂克從愛情泛化到一種文明狀態時,淺野忠信的角色顯出翻倍的“惡”。渡部在衣食住行言談舉止上和上海本地人幾乎沒有差別,但最後真面目出現,原來這一切只是籌劃久已的間諜陰謀(電影裏許多細節都在不斷暗示),他與章子怡之間的關係,便是“暴力對浪漫的施虐”。渡部和陸先生,本是一家,最後卻成為有着血海深厚的仇人,從家到國,莫不如此,在菲律賓日軍戰俘營的那場戲,是陸先生對他的兇狠報復,也是羅曼蒂克對暴力的一次微弱報復——此時山河已破,這種報復顯得更加蒼白而空虛。

  淺野忠信

  我們反覆説羅曼蒂克到底是什麼,消亡到底如何消亡,還容易忽略程耳導演的另一層主題:對戰爭和暴力的反思。“反戰”的主題,在國產電影中非常罕見,顯然西方電影中出現更多。但《羅曼蒂克消亡史》在“反戰”上有着很深入的表達:羅曼蒂克消亡的一方,已經面目全非(所有角色);造成羅曼蒂克消亡的一方,也損失慘重(淺野忠信)。

  沒有疑問,《羅曼蒂克消亡史》將是本年度國產片中最特殊的存在,它從立意上就已經超越了國產片慣常的境界,進入到一種風格化的、腔調十足的電影世界中,肯定不是討好觀眾的,而是一種邀請你來體驗的姿態。體驗到了否,這事兒誰也決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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