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放逐那個夢

  我受盡折磨,但我仍沒活過一場,我是個不定方程式中的X,我是人生中的某種幽靈,我失去了所有的開端和終結。

  ——題記究竟這是一個夢想,還是一個陷阱?究竟你會窮困潦倒,還是光芒萬丈?究竟你會在真理和正義中無人問津,還是在花花世界裏歡樂並痛苦的失去自我?究竟,你會成為活下去的那個,還是,沒活路的那個?

  一部《教父》讓世人永遠記住了偉大而深邃的柯里昂三代教父,記住了那個在金錢權力調色盤中的美國夢中艱難挺立的黑色家族。男人的聖經,智慧的總和,一切問題的最終答案,人們標榜和瘋狂追求着《教父》三部曲,也向馬里奧。普佐這位偉大的黑白作家致以最高的敬畏。我總以為,普佐在《教父》中早已將一世之才華傾盡掏空,我總以為,人世間的善惡百態已然在《教父》中淋漓盡致,我總以為,再也不會有一部作品能像《教父》那樣燃起我們的渴望又為之痛哭,我總以為,那個年代有關的一切已隨時間的航道埋入歷史的塵埃中。那麼,合上《笨蛋沒活路》的那一刻,世界太大,心海太窄,你會如釋重負,你會悵然若失,你會在某一個時刻渴求體驗燈火酒綠的虛無荒淫,又會在下一個節點慶幸你遠離了那些陰晴不定的變幻覆滅。

  《笨蛋沒活路》,馬里奧.普佐,讓我們一同喚醒那個虛幻的年代,一同放逐那個空洞的夢。“聽着,我將會告訴你男人生活的真諦。”爵士年代炫目的悦音迴響在這座城市的煙火上空,七彩的輪盤像彩虹在清澈的藍天中洗淨,閃爍着紅黑色的熟悉,恰好配上賭桌上殘忍滲血的佈局。

  來自拉斯維加斯賭場的紙醉金迷。金色的麥田在風中搖曳,遠處是自由女神像潔白崇高的影子,數英里紮下根朝着天空茁壯生長的鋼鐵和玻璃似乎漫無邊際,文學的信仰和靈感被奢華的酒店拱衞着,諾貝爾文學獎存在於世人的念想中,油盡燈枯。來自紐約文學的自我放逐。好萊塢絢麗的大道,濃妝豔抹的金髮女郎,她們白痴般的迷戀令你目眩神迷,每一卷膠片的背後都是欲情和奢華交錯的烙印,熒幕被灑滿陽光的飢渴融化,匯聚成一個舞虹的國度。

  來自洛杉磯影視的糜爛澤國。拉斯維加斯,紐約,洛杉磯伴着好萊塢的聲名鵲起,《笨蛋沒活路》一切故事的源起都在這些偉大而奢靡的城市中緩緩鋪展,伴着主人公梅林在第一人稱和第三敍述者的不斷交錯中,一些人出場,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在筆尖跳躍的靈動和痛苦中一步步解構過去,一步步暴露現實,一步步書寫未來。

  那個在賭場狂贏40萬的喬丹,彷徨無常,舉槍自盡,鮮血浸透了錢箱中整齊劃一的”富蘭克林”;那個享有”鉛筆’特權的卡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賭城新星,他造錢贏錢的手段讓人驚異,他飛越半個地球追尋一個帝國巍然崛起的夢,篡位而美幻的夢想伴着熱氣騰騰的水滴打碎在東方神秘的國度裏;那個曼妙身姿閲人無數的簡奈爾,為拯救一個瀕臨滅絕的男孩不惜犯下誘姦罪,在兜售性感和肉體來謀取私利的好萊塢世界裏,她泯然眾人卻遺世孤立的存在許是唯一的欣慰;

  那個滿腹經綸的奧薩諾,世人心目中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以身試法,聲明狼藉,在油盡燈枯的最後一刻結束自己,他麻痹了出版社,代理商,麻痹了萬千翹首以盼的讀者,卻用僅存的手稿告訴梅林那並不存在的偉大作品;

  那個老態龍鍾卻依然嗅覺敏鋭,目光犀利的格羅內維特,香格里拉的一把手,拉斯維加斯的地下皇帝,他會走到賭城大街的最高處,站在內華達山脈的陰影裏,俯視着這巨大閃爍着霓虹燈巢穴般的賭城心臟,然後剷除異己,點起古巴雪茄,悠然看着他們的名字消失在夜幕和塵埃中。

  還有黛安娜,亞蒂,查理,瓦萊莉,愛麗絲,F先生,赫姆西......他們都是彼此的倖存者,他們也是這個糜爛世界的掘墓人,他們在這個淫慾橫流的世界裏各自生活,競相腐爛,書寫了這個腐敗社會共同的苟延殘喘。他們也圍繞在梅林的一生中,出現,貫穿,退場,見證梅林的憤怒,迷茫,墮落和改變。如此這般,循環往復,直到命運的終點,直到沒有活路的盡頭。

  “我熄滅了自己的悲痛和理性,把我的罪惡頂在最前面當作盾牌。我會犯罪,小心翼翼地,永遠活下去。”梅林,這個從二戰歸來的載譽英雄,這個出生貧賤的優雅男孩,這個在兄長光環下永遠倩倩風度的沉默作家,這個誓言永不背叛妻子絕好丈夫,在全文的開篇裏,孤單而忘卻自我地降臨雍容華貴的拉斯維加斯,他在賭城的籌碼間流連忘返,他看着燈紅酒綠的霓虹大街像巨蟒般蜿蜒消失在黯黑的沙漠之間,他為這座城市的骯髒和穿行街道的痛苦面孔感到狂熱和痛心,他在一次次死亡和醉生夢死的快感間尋找泄慾的出口。

  於是,他像一支在金錢和慾望堆積的燈塔指引下的潦倒小船,順着時代的潮流平靜航行,在一座座罪惡的城市裏悄然停泊,重新找到自己。他扮演着快活圓滑的受賄者,向世人展示自己的無辜;他解開不屬於自己妻子的女人的裙子,在那永恆的一秒裏,從恐慌中感受釋放的甜蜜;他在每一座千面之城裏跟隨大流失去自我,他的每一次人生危機都因為後台強硬朋友給力而化險為夷。如果你認為這只是又一個笨蛋在糜爛世界裏失去自我走向沒落的俗套故事,那你顯然低估了普佐痛苦的敍事能力。

  同名同姓的梅林,亞瑟王圓桌上最偉大的魔法師,千年過去,從屬於自己的洞穴中安然醒來,帶上他綴滿繁星的圓錐烏帽,踏遍這個全新世界的一切奇異。這或許是普佐在《笨蛋沒活路》中以名字所作的隱喻吧。書中的梅林從未把自己當作一個魔法師,卻相信這是個充滿運氣的魔法世界。縱然只是這花花世界不起眼的小角色,卻也跨過了橫亙的一切阻隔,在周遭的死亡和滅絕中獨立成永恆。當麻煩出現在人生中意想不到的角落,他坦然接受許久不曾聯繫的卡里的幫助,卻打心眼裏對他持有芥蒂;當金髮女郎相伴左右,他看到的不僅僅是光滑的肌膚,完美的骨骼,鮮紅精緻的雙唇,他同樣看到,之後也總是能看到的-----她的臉是死亡天使的面具;他也曾是個無可救藥的賭徒,卻也讓自己的世界安全無虞,人生全在掌控之下。他醉心仰慕奧薩諾是坦坦蕩蕩的社會公敵,無需在藝術婊子的背後加以細心修飾;他熱愛因背叛作為政府僱員的那份信任而能拿到的錢,帶着農民弄到一分錢的那種沾沾自喜,欺騙着,假裝着繼續生活;而他也深切熱愛着的,那簡單的,履行職責般的,妻子的吻,能把他封緘起來,隔絕這個世界所有的孤單和背叛。喬丹和奧薩諾的死亡改變着他的信仰,簡奈爾的芬芳讓他流連和發瘋的愛,他周遭的人羣支離破碎,他累贅的內心疲憊不堪,他本色的生活卻安然無恙。

  “看到紐約的鋼鐵塔林出現在地平線上,這一景象總會令他驚奇,就像沙漠從都城延伸開來。在這裏,數英里紮下根朝着天空茁壯生長的鋼鐵和玻璃似乎漫無邊際,令他感到絕望。”

  在他作家流的意識中,所有的小説家,不管是糟糕還是出色,都是英雄。他們獨自作戰,有聖人般的信仰,他們常常遇上失敗而非成功,他們無視那些創傷,繼續戰鬥,召喚奇蹟來補充能量。而在這充滿壞蛋的世界上,沒有人憐憫他們。而梅林依然幸運的活着,他彷彿好奇的行人,正抬頭仰望,困惑思索,身處其中卻又置身事外,聽聞這人世變換無窮的面貌,感到既入迷又厭惡。然後穿過一扇扇骯髒的門去擁抱新的生命,亦如沉睡了千年的魔法師,亦如那隻接受感召指引的幸運小舟,踩着鮮血和着美酒繼續前行,在冰與火的風暴裏平靜划行,重新找到自己。

  “許多士兵和水手安息的地方,總是遠離天空。”《笨蛋沒活路》展現了一個二戰後重新向着金錢和榮耀不斷進發的空洞世界,那個如競技場一般暗黑而洶湧的金錢帝國。相較於《教父》中傳遞的家庭的責任和男人的擔當,普佐在《笨蛋沒活路》裏刻意掩飾了本該傳遞的正能量,而將純粹的淫慾,金錢,奢靡和墮落展現在世人面前,用美麗虛榮的女人和孤獨墜落的男人填滿這本書的每一頁。越過他們,興許是燦爛無比的美國夢,但喚醒你的,永遠是比夢更殘忍的現實。

  你會領略,孩童般令人痛苦的無邪之美,青春少年獸性的飢渴和年輕女孩無比嚮往的那種自我毀滅式的陰晴不定;你會看見,白晝般的夜晚,整條長街被奢華酒店拱衞着,融化,重塑,變成了一片幽深的金黃煙霧,一個觸手可及的海市蜃樓;

  你會目睹,百分之五點五的贏率像利刃般傷人心肺,每一個賭博之夜,都是與命運的戰鬥;你會知曉,傾盡心血安排素不相識的世界貴人免費旅行的超前預支,他們和他們後代的流連忘返會讓你賺得滿盆;你會知道,當腐敗滲入一個龐大機構的內核,他們全然不知未來可以改變什麼,只相信自己會一直贏下去,這整套賄賂體系會永遠存在下去;

  你會難以置信,像黑道一樣用槍指着律師的政府要員,像賣淫女利用性一樣利用喜愛之情的佳人才子,像希臘人用特洛伊木馬屠城一樣駕輕就熟的遠東殺手,還有躲在停機坪上接人以此避開FBI監控的地下皇帝;

  你會漸漸習慣,在盛大的宴會里,眾人漫不經心地聊着八卦,捕風捉影,互相介紹,但往往轉眼便把談過的話題拋諸腦後,女客之間打起照面來十分殷勤親切,然而她們許多連彼此的姓名都不曉得。

  這是細心的讀者在每一部美國夢破碎的著作中都能找到的耳熟能詳又似曾相識的場景。一座城市的天際線被不斷地伸高和改變,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一個小人物,一羣凡人,一座城市,一個國家,一個時代共同做着這樣一個夢。我們揚着船帆,迂迴前進,逆水行舟,彷彿那個夢已觸手可及。而浪潮奔流不歇,不停將我們推向過去,我們在遠方,我們被時代的浪潮,被這個糜爛的社會,被不可逆轉的命運向後推得越來越遠,遠離天空,遠離燈塔,遠離我們曾經紙醉金迷的長島城市,遠離一代人畢生追尋的夢,最終落入水中,落入無邊的黑暗中,成為一個個笨蛋。

  “美德本身是獎賞,而笨蛋就是那些死去的人。”拉斯維加斯,紐約,洛杉磯浮華的好萊塢,城市的天際線在那個年代不斷地被刷新和超越,他們懷着希望用純淨的金子被打造和建立,他們見證着笨蛋們在糜爛和紙醉金迷中死去。《笨蛋沒活路》,普佐,梅林,從夜色中俯瞰這些燈火,你依然能感受這世上所有的玄奧與美麗,一如這些千面城市最初對你的熱切和承諾。而你,是否會在敲擊文字的每一個瞬間,想到喚醒那個虛幻夢境的年代,想到放逐那個虛無的夢,想到那些掩埋在這個夢境塵埃中的,無數的笨蛋們。

  聽,他們在喚醒你。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4224 字。

轉載請註明: 豆瓣一刻:放逐那個夢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