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一次來到北京,是十一月份的時候。
下午三點多,我匆匆忙忙去了六里橋長途客運站接站口等她。
其實從老家到北京,她本可以選擇別的乘車方式。儘管需要中轉,但我覺得那樣她至少會輕鬆一些。不過因她從不曾獨自出過遠門,我一直不太放心讓她乘坐大巴先到太原,然後再搭高鐵兩個小時到北京。而是選擇了九個小時左右的長途大巴。她對車心裏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以至於車剛啓動一段時間,她便開始產生劇烈的暈車反應,不停地嘔吐。結果下車的時候,往往幾乎已經沒有行動的能力。
每一次過來,看着她本來瘦弱的身軀,再經過長時間的顛簸,來到龐大的城市,讓我有一種錯覺,好像她又比之前更加縮小了。
她每次一到北京,照例是躺在牀上,因為身體的不適,一進門就昏睡。
因為堵車,本來預計四五點鐘就到的汽車,結果到了將近七點的時候,我才在出站口看到了她。一下車,從人流裏走出來的時候,我看到母親一瘸一拐。我覺得很意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來是來之前在家就崴了腳,但她並沒有在電話上跟我們説。
雖然這樣出站的場景有過相似的好幾次,但這次,顯然是不同了。果然,母親一下車便急切地問我姐姐究竟怎麼了。我一時之間沒有主意,不知道如何用合適的方式告訴她姐姐患病的消息。我什麼都沒説,遲疑了一會,只好又把話題想辦法轉移到了她崴了的腳上。
如果她這個時候知道姐姐剛剛確診的是急性白血病。她肯定無法承受這個打擊。她不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所以我不敢預測那個可怕的結果。
姐姐和我分別開始在北京工作和生活後,她有機會來到北京,來到大城市。在那之前,她生命中第一次出遠門,是姐姐上大學的時候,她去送姐姐去市裏。
那年她來北京,我正好辭職。剛畢業的頭幾年,工作還沒有穩定,一直有動向。那一次正好是準備跨行業跳槽。結果遲遲沒有工作,在家一呆就是半年。我本身因為這件事也很苦惱。原來跟她一週一次的QQ視頻聯繫也開始變得不再準時。整個人似乎變得頹墮起來。有幾次她在跟我視頻的時候,説着説着就哭了。因為擔心我。我也更是覺得心裏五味雜陳,説不了幾句話就只好掛斷。然後她就來了北京。我知道她在擔心我。
印象中記得的是那一次我帶她去故宮和頤和園。因為沒有工作的緣故,經濟上立刻就有了問題。去景區的門票也是母親花錢購買。但是她很開心。我走在她的後面,看到母親終於有機會來到好一點的地方散散心,突然百感交集。但途中有幾次不愉快讓我現在想起來仍然非常愧疚。原因是她給我拍照的時候不會使用我的照相機。給她耐心教了幾次仍然是不會。後來我很煩躁,直接説不用拍了。我能感覺得出來母親心裏也有一些內疚。但後來在那天晚上我看照相機裏的照片時,突然意識到其實並不是因為母親的緣故,而是我心情不好在教她的時候忘了一個細節。
那次照的照片她始終放在相框裏擺放在老家的櫃子上。每次一回家看到櫃子上的那張照片,我總會瞬間就想起那個夏天。
那個時候正是盛夏。走不多遠便是大汗淋漓。我們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休息。這時我注意到母親穿了一雙坡跟的皮鞋。在我們老家,中年婦女便不再穿露腳趾的涼鞋,她們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認為那是年輕女人的專利。也不穿平底鞋,覺得那不體面。因為平時只有去農田勞作的時候才穿平底鞋。北京畢竟是大城市,大概她覺得最好還是要修飾一下。我無奈地注視着母親小小的腳上的那雙皮鞋,什麼都沒説。只是讓她最好把鞋脱下來緩解一下,不然走這麼長的路,腳肯定會受不了。結果母親突然意外地四下左右看了看別處,手拿在鞋上遲遲不肯把鞋脱下。我察覺到她的顧慮,問她怎麼了,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會不會有城管來檢查。
在母親封閉的觀念中,北京是這樣一座莊嚴的城市。以至於在公園長椅休息脱鞋都會讓她擔心那是一種不體面並會被制止的舉動。我突然覺得母親有一種孩子般的可愛,可是心裏又立刻升起出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那是一次完美的出行,對母親來説。她因此念念不忘。
後來母親對我講了她的感受。她説以前以為那些風景都是畫家通過想象畫出來的。因為每年春節,家裏的牆上都會貼上從鎮上買來的年畫,年畫的內容便是錦簇花團和亭台樓閣。她一直以為那不是真實的。她的心滿意足對我來説是一種安慰。我一直想帶她去更多更好的地方。很小的時候記得一部電視劇中的一個畫面,早就忘了叫什麼名字。不知道為什麼卻一直記得裏面兒子揹着母親終於登上萬里長城。那是母親的夙願。我當時心裏想,以後我要像那個人一樣。
姐姐生產的時候,她又一次來到北京。
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份因為外甥女的出生而有所轉變,從別人的母親,又推進到了一個新的層次,變成別人的姥姥。讓我有一種錯覺,好像她瞬間就老了。雖然像這樣感覺她瞬間變老的時刻有過很多次。比如我上大學的時候每一次放假回家見到她的時候,因為一些事情跟她有過爭執的時候。可是這一次的意義極為不同,這一次她徹底地變成了老年人,沒有後悔的機會。並且會一直老下去,迅速老下去。小孩子越長大,她就會越老。就像電影結尾的慢鏡頭一樣,一點一點地,直到變成一個模糊的光點,終於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
所以我漸漸地對她很多以前我所反感並極為不耐煩的習慣,也在那個時候開始變成了理解和憐憫。
有一次在我們一家人的聊天中,姐姐無意中説了一句話,大概意思是,到了母親的這個年齡,會格外珍惜與父親惺惺相惜的那種陪伴。儘管跟兒女呆在一起,心卻是記掛家裏的。母親當即點頭讚許,她對這句話是認可的。
然後,就是在那一次,她再次來到北京。那個時候外甥女已經三四歲。我們帶着母親去三里屯的一家餐廳吃飯。吃完飯姐姐帶着外甥女進服裝店買衣服。母親並沒有進去,而是獨自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我突然發現她的眼睛裏有淚水。或許是長時間沒有在老家,擔心家裏的父親沒有人照顧。我想她其實在城市並不開心,她在這裏無法與任何事物產生共鳴。這個原因的猜測讓我突然覺得她那個時刻和城市格格不入。
在農村的小天地裏,母親是一個格外喜歡社交的人,並有極好的人緣。而在城市,她好像被瞬間剝奪了所有的生機與活力,整個人變得呆板木訥,甚至遲鈍。她只能面對城市在無奈中舉手投降。
父親因此不止一次説母親沒有福氣,命定的出不了遠門。這讓我不得不再一次想到宿命這個對她來説更顯殘酷的詞語。
她對城市是排斥的,沒有絲毫的免疫力。她無法適應如同一架轟隆隆高速運轉的機器般的城市。城市對她來説如同一場重感冒。她無力招架,並逐漸開始埋怨、自棄。她只能在喧囂中昏昏欲睡。
於是,從前和母親聊天的時候,我總會在末尾不忘加一句,讓她再過來北京住一段時間。後來我幾乎不再向她提出這樣的邀請。對她來説,或許她生活了一輩子的農村,才是她最好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