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是“吉林烏拉”的簡稱,古意是“沿江的城池”。松花江從市中心穿城而過,因為經過了豐滿水電站的加熱,所以流到我家窗前時,總是霧氣蒸騰,一片朦朧。我記得小時候的松花江,隨着季節的變化,河水時而清澈時而混濁,就像江北工廠嫋嫋升起的青煙,時而濃烈時而飄緲。站在江北的中學操場,一眼就能望見我家的窗户。但後來,我就像是一隻健忘的候鳥,回家的間隔越來越長。
去關裏求學四年,又去更南方工作六年,遠離家鄉的生活已經過了十年之久。這代人都是少小離家,我算脱離的比較嚴重的,連鄉音都找不着了。吉林現在的家是八年前搬過來的,我真的不太熟,記不太清自己家在幾單元、車位在哪、每個開關對應的電燈;給家裏寄快遞填地址時,要查微信聊天記錄。每年回家以後,都想用繩子把自己拴在我媽那件貂的腰帶上。
(1)貂的考察
東北女人愛穿貂,不是段子是真事兒。讀“貂”字的時候,要加個兒化音顯得俏皮輕巧,不把好幾萬當盤兒菜。貂這兩年已經成為東北城裏婦女的剛需,一是冬天確實漫長且冷,然而羽絨服越來越不頂事,很可能鴨鵝兩禽擁有比貂更高的生存智慧,逐漸看透了自己的命運,先一步不努力長毛了。二是,大家都有你沒有,難免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比如兩口子掙不來錢,或者夫妻不和睦之類。生理和心理因素都齊了,所以今年過年家人在一塊兒喝酒時,我屬猴的妹妹(穿白貂)提酒表揚另一家親戚:“今年最給力的就是你家!咔咔咔三板斧,在市裏買了樓,買了車,買了貂!”全場大喜乾杯,足見貂皮大衣作為家庭大件,重要性可以和進城、新房、新車等人生大事相媲美。
我有沒有呢?我還沒來得及發展出一個給我買貂的東北相好,就背井離鄉了。所以很遺憾,只有揹走的井,沒有貂。即使如此,每到冬天回家時,我媽還要把她年輕時的貂皮斗篷和過膝長筒靴拿來給我武裝上,狐假虎威一下。真媽。
穿貂的顏色也有講究,沒生娃的青年婦女多數穿淺色,正如段子裏常説的“給金鍊大哥扒蒜的白貂小妹兒” ,孩子未成年的婦女一般穿棕黃色,快退休了的穿黑色。這是因為衣服穿久了會膩,但貂不方便年年買,年輕婦女深思熟慮持家有道,覺得可以穿幾年把白貂染成彩色,再穿幾年染黑,總有新氣象。和扒蒜小妹兒相對應,金鍊大哥的傳説當然也是真的,我屬豬的表哥在大連生活,今年年夜飯的飯桌上,我看到他確實戴了金鍊子,這可能是他回吉林後重新戴上的,作為回家過年的儀式感和身份認同,也可能平日裏也戴,為他的大連生活平添一絲鄉愁。小妹兒們給貂皮染色的想法,敞亮好面兒的大哥們往往是不會同意的,買金鍊子的錢都有,難道還不能給老婆買多一件不同顏色款式的貂嗎?由此看出:衣櫃裏那件不穿的白貂,是青春與愛情的象徵。
年前年後去河南街上的大福源,可以看到逛街的婦女多數穿貂,超市也體諒地不把空調開太熱。黑色顯瘦白色顯胖什麼的都是浮雲,只有北極熊和黑熊的區別。逛完超市以後,我感到除了火災之外,此地還有另一重安全隱患:黑熊是本地土著,一旦衝進室內,可能要付出很多婦女的代價,才能將其定位。
(2)吃的想象
在吃的方面,廣東人以“什麼都吃”而自滿,東北人可吃的食材種類就要少得多,但在大無畏精神上不遑多讓,看見新東西,一樣先問“能好怎”:能不能吃,好不好吃,怎麼吃。但我不是吃貨,天生不以味覺做為衡量標準,所以對停留在口唇期的吃貨們頗為怨念。
我父母是同一所學校的雙職工,直到我小學畢業前,一家人都生活在校園裏。那所師範學校佔地47公頃,兩山兩湖,既有書聲琅琅,也有林木莽莽。春天折花植樹,夏日摸魚觀星,秋季摘果子採蘑菇,寒冬放煙花滑爬犁。小孩子漫山遍野撒丫子飛奔,什麼精怪都見過。我那時候還認真學畫畫,12歲前幾百幅寫生,山川草木花鳥魚蟲。在那所學校周邊,最好吃的菜是海嶽大飯店的鍋包肉,去年秋天我家人組團回去解饞了一次。最邪門的是楊拉罐兒,是黃刺蛾的蟲卵,滿山採集回家炸一小碟兒,我敢吃這個卻不敢吃蠶蛹。
28年前,我還沒出生,我一童年玩伴還在他媽媽的肚子裏,他們一夥老師初春上山挖蒲公英和薤白,在這裏叫婆婆丁和大腦瓜,看到一隻冬眠未醒的刺蝟。老師們只道尋常,將其捉住,給懷孕的玩伴他媽帶回家做湯吃掉了。我聽説這個故事的時候還小,聽説那隻刺蝟很可愛,十分期待自己也見一見。但直到我長大, 離開那所校園,直到今天,都沒能在東北以及全國各地,再見到哪怕一隻野生的刺蝟。
後來那所學校被合併進北華大學,校舍廢棄,我家也搬到了市裏。東三省的城市光景,和《白日焰火》裏差不多,晝短夜長,一半都是冬天,像凍硬的梨,落灰的瓦楞箱,踩實的雪。每年一登上返鄉的飛機,彷彿在機艙裏已經能夠聞到家鄉空氣的味道,是一種玉米葉、冰和黑土摻雜的氣味。
回家之前,我媽提前一個月開始興奮,提前兩星期準備好了豬肉牛肉排骨雞鴨和家雀兒,水果有蘋果白梨草莓和黃桃罐頭。這邊草莓也是紅顏牛奶草莓,在深圳賣好幾十一斤,在吉林早市上只要8塊錢。不光草莓便宜,KTV錢櫃也是冷門時間團購1塊錢3小時,美甲幾十塊,玉米收購價年初6毛現在不到3毛,匪夷所思。去年因為我過得很窮,以為周圍別人也很窮,回家發現我爸我媽居然有閒錢把家裏重新裝修了一遍,不禁覺得生活重新充滿希望,草莓敞開了吃到飽。
吃到那隻雞時,知情人士我媽冷不丁爆料:“盤裏那隻小公雞,生前長得特別好看……”説着,她拿出手機給我看小公雞生前遺視頻:雙層雞冠,渾身烏黑閃亮沒一根雜毛,長長的高翹尾巴。“我當時問賣雞的,這麼好看的小雞兒你們也捨得殺?賣雞的説,它太兇了,總搶別雞的食。”説着,她還給我撥拉盤子裏的雞腦袋,確實是雙層的冠子。結果到最後,我也沒好意思吃那隻雞腦袋。
小公雞是從温泉搓澡工人的家裏買來的。1月裏世界各地的朋友都在泡温泉,我家人也泡了,大雪温泉,和日本猴子一樣,環球同此涼熱。然而即使是温泉,也有搓澡汗蒸麻將等服務,也提供冷麪煎粉等食物,這些地方則保留了東北特色。能夠和搓澡工人發展友誼,交換微信,乃至於傳播小雞生前視頻,可以看出我媽不是一般婦女。我媽心機的另一個地方在於,因為我遲遲不結婚,大年三十兒那天晚上,她準備了一盤用葷皮熬成的皮凍,讓我端到室外去,我照辦了。幾天後我才知道,這個行為諧音“動婚”。説不定我這幾天乾的別的什麼事兒還寓意過多子多孫了,我不問她永遠也不會告訴我。悄咪咪作法,悶聲發大財,東北婦女擁有的這些智慧,和打麻將一樣,兩樣我都暫時沒有學會。
(3)老的風雪
臘月二十九我返鄉那天,原定下午3點半飛機落地,父母開車到長春龍嘉機場來接,開1個小時抵達吉林姥姥家,家人就此集齊。然而迎接我的是長春暴雪,飛機備降大連6小時。回家路上,午夜的高速公路不知為何沒有收費,到家才反應過來,原來在路上過了零點,已經是除夕了。大雪把新年的高速公路裹在濃濃的白色裏,連車輪下的分道線都看不見,連帶着好像五感全被封住了,整條路沒有第二輛車。撲稜一下,車燈前閃過一對大翅膀,是一隻貓頭鷹。
姥姥76歲,家住在烏拉街,離霧凇島很近。關於霧凇島有個笑話,説抽獎抽中“吉林北山——霧凇島7日遊”,本地人才知道,霧凇島只有日出很美,北山乾脆就是我高中的後山。自從幾年前姥爺離世,姥姥的樣子就不怎麼變化了。姥爺是肺癌沒的,但今年見面,姥姥和他幾個兒子女婿,大家都還是一根根抽煙完全沒耽誤。
印象最深刻的,是前兩年在姥家附近的山上上墳。
那天很大霧,又因為雪會吸音,一路都非常安靜,偶爾能感覺雪窠子蹭一下車底盤。我在車上睡着了,幾次醒來都被鬼壓身,眼睜不開,話也講不出,反覆好幾次,後來真有點着急了,停車,開車門通風,灌了兩口熱豆漿才清醒。迷茫的時候還聽他們説,今年雪特別大,誰誰下田的時候新雪直沒到胯部,一小段路走了兩個小時,云云。
車停在山外圍,家人扛着紙錢、貢品、剷雪用的鐵鍬,一個個踩着前邊腳印爬到墳崗上。墳崗上蓋着厚厚的、完整的雪,零星幾個墓碑從雪裏戳出個尖兒,很遠處幾棵老樹枝椏。
頭前的人在某個地方毫無徵兆地停下來,鏟走積雪,露出一小塊黑土,就地開始擺貢果。因為沒有墓碑,他到底怎麼認出來人就在腳下,頗不可思議。後來我才想明白,之所以沒有墓碑,是在等姥姥也過去之後再把兩個人名都刻上去。
人生唯一一次上墳,拜的是姥爺。我在外地上學,沒見到老人最後一面。磕頭的時候,想想下面那個人是我認識的,完全沒有真實感。
親戚們背了很多紙錢來,燒了挺長一段時間,完事後積了很大堆灰。大舅説他夢見姥爺了,夢裏姥爺告訴他一種黃底銅錢紋的紙錢最好,所以他這次來上墳買的都是夢裏那種。
火燒得很大,霧氣都被燻成了雨,毛毛雨把我的帽子手套都打濕了。這也是春風化雨嗎?正出神,北風又刮起來,紙灰朝着下風向飄撒出去很遠。每個人往火裏丟紙錢的時候都不忘説句話,大概分三類:“有話就託夢”、“要保佑後人”、“我們都很好”。作為晚輩代表,我也跟着念念叨叨。
姥爺生前嗜煙嗜酒,煙和酒給他都傾在了火上,騰起一股原來他身上總有的味兒。
紙燒完,第一個人直接要走,被我爸喊回來——得在墳前挨個磕頭,否則對方收不到供奉。幾個親戚都笑起來:“多大人了,還得經紀着。” 我也依樣挨個磕過去。
下山的時候覺得周圍實在很美,霧氣濛濛的大雪地。不需要名勝,勝過一切。我家人走在最後面,母親教我一句謁,三個元音,不明白什麼意思,母親説你只管念。
我問母親:“能回頭嗎?”
“不能回。”她停了停又重説:“從現在開始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