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不打擾事物的光

  江汀在整個80後這代詩人中是個重要的存在,不是説他代表了這代詩人的某種普遍氣質,恰恰相反,他擺脱了這代人慣有的詩歌習氣。這個習氣是什麼?那就是還沒有找到詩,就先有了“詩學”。在這裏,“詩學”是個籠統的概念,泛指詩歌觀念。於是,這一代人的寫作,很容易陷入一種過早的、然而是虛假的成熟,從此再也無法接近真正的成熟。就像那些生了病的果實總是最早變紅一樣。

  觀念上的過早成熟,確切説是定型,使詩人在處理內心經驗時反覆進行程式化操作,寫出來的詩血肉盡失,類同死物,要麼就只能恰當地處理某一類經驗。這並不是説,詩人必須面對多麼廣闊的經驗,而是説在對自己最有效的那部分經驗之內,一個詩人始終應該保持一種敞開狀態,保持新鮮的感應,並信任這種感應,這比信奉一種“詩學”要高級得多。

  江汀所有的詩都安分而又充分地駐守在基本的情感之內,因此,它們總是顯得如此純粹,具有一種罕見的感興效果。這是江汀應當引以為傲的素質,我把這種素質稱為歌唱性。歌唱性和音樂性是兩個概念,他不牽扯修辭層面的節奏和音韻,而是一種情緒運動的流暢與和諧。在這一點上,我把江汀視為一個古典詩人。

  很多現代詩人談《詩經》,很多人也試圖接上這一傳統,但大部分都不過是試穿了一下《詩經》的修辭外衣,或者對經典意象的符號化挪用,沒有找到真正的泉眼。江汀從沒有這樣的詩學野心,他只有詩歌的野心,但卻無意間踩到了這個泉眼上。因為,詩歌作為詩歌,它的基本規定從源頭處就具備了,而且永遠有效。詩歌之第一義,就是興發,正如《國風》所示。無論是緣情和言志,皆不出興發的範疇。

  2007年到2014年的七八年間,江汀寫了上百首詩,而最近的結集出版的《來自鄰人的光》總共收錄49首。這個數量,對一個有志於詩歌寫作的人來説真的很少,算下來,兩個月才一首成型的作品。寫作對於江汀來説總是困難的,但這不意味着他沒有寫作的才能,而是,在驅動力不足的情況下,他傾向於不寫。所謂興發,不是詩人抒發情緒那麼簡單,只有當某種內在經驗經過審視、提純之後,任然構成一種寫作驅動的時候,詩才真正地存在了,而且,這個詩還不是文字的詩,而寫詩就是為這個先在的詩賦形的過程。對抒情詩人來講,只有這樣寫出的詩才是高質量的詩,真詩,這決定了它不會太多,否則就將進入自我重複。

  而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張杭認為在江汀的詩中總會隱約地看到“理型”存在的原因。事實上,越是自然的、本真的、忠實於經驗和表象的東西,越是接近精神、秩序的本來面目,因為精神、秩序從來不是人能製造的,他本就嵌合在表象之中。而一味追求高蹈和警闢,則容易落入空疏和乖妄。另一方面,對經驗的把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方面是感受力的要求很高,另一方面是意象儲備和語言技巧。而江汀的感受力和傳達能力都很強,這讓他的詩看起來既獨特又成熟。

  我説過,江汀的詩似乎一直在低聲部中行進,讀江汀的詩,不要試圖尋找警句(他並不缺乏警句,只是不那麼容易分辨,江汀詩歌的險處就在平靜之中),而必須關注他整個詩歌織體的形成。在他的不少詩中,似乎總有一種若隱若現的敍事感(江汀最好的詩往往有這樣的段落),但從來都不是在敍事,而是一種觀看過程和情緒流動。

  三月的夜晚我揹着書籍

  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迅速地躺下,

  彷彿那是必須做的事。

  我父親的年齡是墨水,

  在黑夜裏——隱隱綽綽地——浮起。

  在入睡前被辨認。

  ——《三月之詩》

  我一直覺得江汀有一顆普魯斯特式的靈魂,身邊的事物、微若的記憶,都能讓他着迷,一些簡單的情境在他那兒就可能變成預言。但他從不起身去擁抱它,也不會走開,只是就那麼看着。我有位朋友看了江汀的詩之後説,感覺江汀就像一個幽靈,隨時可能走在一個地方,但什麼也不觸碰,彷彿怕打擾了這個世界似的。

  在公路的邊緣,我停下

  搭乘遇見的第一輛公共汽車。

  我在那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你是我的苦思冥想》

  這節詩就像一段普通的生活記錄,但卻有一種非常完整的氛圍,自成世界。類似的還有:

  出門之前,我注視天花板,

  那個簡易的吊燈,我願稱之為室內的星辰。

  我努力想要記得,我們這兒是否曾有過露天的時代。

  ——《早上,世界已經存在很久了》

  我個人最喜歡的是他寫於2014年秋天的兩首詩,在這兩首詩中,江汀拋棄了那些慣見的詩性詞語,進入了純粹的個人的語調,表達得如此貼切,如此特別。其中一首叫《復原》,另一首是《我熟悉這個小區的老人》,最後兩節是這樣的:

  霧氣進入了走廊,像墨汁被稀釋。

  像毛衣包裹着我們,你很難説出那種不適。

  他們有他們的真實。

  他們湧來擦拭玻璃。外面燈火通明。

  一個被訓練過的黃昏,進入我們的語音。

  我和那麼多的幽靈們互相辨認。

  城市蒙上了灰塵,如白色雕塑,廢棄在童年畫冊裏。

  這首詩中那種“很難説出”的不適,我相信很多人經驗到過,但從來沒有人表達得這麼好。身邊一切的東西並不是變得不真實了,而是變得非常異己,就好像那是另一個世界,自己根本無法踏足,但它就在你眼前。於是,你只好“和那麼多幽靈互相辨認”。“我和那麼多的幽靈們互相辨認”,這樣的句子就是典型的江汀式警句,類似的還有“世上走着我的任意一個姐妹”(《瞬間》),而不是《奧西普》中那句經常被提到的“即使沒有世紀,痛苦也高過糧倉”,這不是江汀的方式。

  江汀的很多作品都與閲讀經驗有關,而他一直心儀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歌,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曼德爾施塔姆和帕斯捷爾納克。在詩歌評論、詩歌觀點上,他的確受曼德爾施塔姆影響較大,但在詩風上則非常接近帕斯捷爾納克,把個體情緒融化在周遭事物之中,而不用高分貝的聲音説話。顯然,他追隨的是那個成熟的帕斯捷爾納克,而不是那個未來派嘍囉,還有那個更年輕的狂想者。

  作為一個階段性的結集,《來自鄰人的光》所呈現的詩歌面貌也許只是階段性的,而無論江汀未來的寫作走向何方,這本書都是一本值得一讀的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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