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365天，每天都有爆炸性的新聞碾過大眾頭顱，人們的反應總是出奇一致，追求有趣，於是輿論也變得出奇一致。比如男星死亡，先是一頭倒的戲謔，後又一頭倒的批判“消費死亡”。什麼叫“消費死亡”?難道批判“消費死亡”就不是一種消費?這令人感到困惑。
死亡就是一場終結，今天是明星死了，昨天是一家四口自殺了，前天是多年的殺人犯被人抓了。新聞的熱點永遠是以死亡博得噱頭。報道一場災難事件，也是以“XX人死亡”為標準維度。事實上我們都知道，和你有關的人，哪怕只有一個死了，天也會塌下來成為你的記憶創傷;和你無關的人，哪怕有千萬個死了，天也不會塌下來，明天你依然關注新的新聞。這就是無情的短暫善良。
許多人在某一時刻表達對陌生人的哀思，並不是因為他們真正感到哀傷，而是身邊的人都如此表現，他不奉上同樣的表情顯得格格不入。他如果不評論、不哀悼，人們會質問他：你怎麼如此無情?
同樣的，但凡有人站出來説，不要再消費死亡給死者一點尊重時，他們也會立馬忘記剛剛説過的笑話，轉頭就一副悲天憫人高高在上的面孔：對，你們不要再消費死者了，你們這樣無知。
我覺得最好的表演場就是在人堆裏，觀看大家——這世界是瘋子的舞台，也是傻子的舞台。有時候我也很困惑，我們怎麼就神奇地關注了同一事件，而且別無選擇。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有點別的選擇，像老人或者孩子一樣，關心與外部世界無關的東西?
老人在關注時光一點一點逝去，孩子在關注自己怎麼一天天長高。老人討論的是，噢那些同齡的人都不在了，輕描淡寫。孩子還沒有記住和自己朝夕相處的人的姓名，因為他們更在乎天空或者玩具。
而我們呢?我們無一例外地今天關注一個人的死亡，明天關注一場爆炸，後天關注一場與自己無關的婚禮。我覺得很恐怖，我們竟然沒有辦法迴避這些。到最後大家都走上了結婚生子買房抑鬱發胖之路。
還是第一財經膽子大，怎麼了，中國人都得了買房癌?儘管大家笑着看過，但不得不承認，沒有多少人能避免這場世紀傳染病毒。
我們在微信羣裏討論房價，在咖啡館裏聽到旁座的年輕人討論房價，在親戚的飯桌上聽中年人討論房價，在新聞裏看荒誕的人們如何離婚買房。消費房子和消費死亡一樣，因為基數過大而顯得荒唐。彷彿大家在同一時間都在做同一事情，沒有人指揮，每個人都被擰上了發條，只向一個目標前進。
在許多時候，我聽到震耳欲聾的聲音，震破我的耳膜，但我無法迴避。
類似的事情還有孩子和婚姻。有多少人焦慮沒結婚，就有多少人焦慮孩子在哪讀書。就算前面有人告訴你生孩子會抑鬱、孩子出來了你得千辛萬苦，後面的人還是把這個過程當作成長，而不是一種不一定非要去做的選擇。
我甚至刻薄地認為，因為人的一生太無趣了，許多人在一生中只能獲得五次被關注的機會：出生、考大學、結婚、生子、死亡。所以他們才選擇了最容易做到的：結婚和生子。因為那是最容易證明自己人生在向前的“重大事件”，而和你喜歡什麼、自我成就什麼相比，人們更關心你有沒有領證了生孩子了，彷彿那才證明你長大了。
對更加平緩一點的中年人來説更是如此，如果子女沒有一點“成長”的徵兆，沒有要結婚或者生孩子的徵兆，彷彿他們的人生也陷入了平庸停滯。他們必須通過子女的“成長”來證明自己也成長了，通過輩分的增加、家庭人數的增加，證明自己的人生不是那麼無趣。於是為了證明有趣，許多人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如果不是這些“重大事件”，每個人每天都是一樣的過法，醒來，活着，閉眼，睡去。從成為中年人開始，就陷入這樣的流程，直到某一天忽然發現，世界就要崩塌。
依靠自己身邊人的“重大事件”獲得成長固然是一種選擇，但更容易的方式是，依靠外部世界的“重大事件”，告訴自己依然是有趣的，經歷了什麼，獲得了什麼啓發。於是大家出奇一致地對每天的新聞密切關注，總要迫不及待地拋出自己的評論，證明與它們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果事件中人恰好是曾經的偶像、朋友的親戚、某年某月路過的陌生人，那讓大家更興奮不過。——噢，你看我也是這大事件裏的一個人物。
不得不感慨，每個人都太微小了，哪怕一個明星獲得的光芒也像螢火蟲般微弱，那平庸的平凡的人們更加無法獲得被時代尊重的感覺。如果一個人年少時曾有雄心壯志，不消十年他就會意識到實現有多麼難。難怪勵志才成了永恆的熱門話題，因為被時光消磨凌遲的人，實在太多了。
每天我在高速路上都會經過一些屍體，老鼠的屍體、狗的屍體、羊的屍體、鳥的屍體，甚至人的屍體。
我好奇他們在死亡前的剎那反應，一隻老鼠，一條狗，是否後悔穿過這條高速的決定?
沒有什麼測驗能夠記錄它們的最後記憶。它們也不重要，不用太多時間，屍體就會被掃除得一乾二淨，一切像沒有發生。那些重大車禍中死亡的人們，同樣也在短暫的被關注後永遠地被人遺忘。
遺忘是人的一種本能，無趣可能也是。為了證明人是有趣的，人們表達自己會記住，會關注，會悲天憫人。但時間就是這麼冷酷，第二天總有新的東西來沖刷你的記憶，讓你不得不轉移視線去關注新的死亡。越離奇，它們就越“有趣”。
當所有的公眾號每天都在解讀同一事件還在告訴別人關注自己是有趣的時候，我發現：無趣正成為越來越罕有的珍貴品質。
直到有一天大家都説：你還為了有趣而努力嗎?快來關注我們吧，我們最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