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 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的古根海姆礦石廳(Guggenheim Hall of Minerals)裏,我的第一反應是要是在大學學無機化學時來這裏,那一堂堂讓我昏昏欲睡的課程恐怕會變得鮮明增色不少吧。比如帶鮮豔黃色的總是八九不離十是因為含硫,有着奪目藍色的大概會是氫氧鉛銅鹽吧,暗暗發出深色紫光的針狀結晶應該是二氧化硅,帶着水藍的大晶體則可能是氟化物……事實上,大廳的一面牆的走廊都是按照化學基團的分類來排列這些礦物的——從氧化物,硫化物,鹵化物,硝酸鹽,硼酸鹽,碘酸鹽……説明板左邊是礦石的化學名,化學式按基團分組,而右邊就是這些組成元素在元素週期表上的位置。
Guggenheim Hall of Minerals 裏按化學分類的礦石。
展廳裏大概是這樣定義礦石和寶石的。礦石是由單一的元素組有序排列而成的石頭結構,而寶石則是一些經過打磨後能夠閃閃發亮的礦石。特殊的有序——女人們穿戴在身上的貴金屬金,銀,鉑金都是單一原子有序排列而成,而寶石裏面的貴重寶石紅寶石是三氧化二鋁,藍寶石是氧化鋁,祖母綠的綠來自鉻,鑽石則是碳。鑽石在很長時間裏都從未被列為貴寶石,直到大家都熟悉的那個成功的廣告營銷——把愛,求婚,永恆這樣的概念和鑽石聯繫在一起。
我第一次踏入Tiffany的店是陪朋友去代購鑽戒,在我最初有限的印象中,這家珠寶店最深入人心的應該就是它的六爪鑽戒和小藍盒子了吧,並且當時的我對結婚是不是要有一個鑽戒這樣的問題從未想象過。買完戒指,朋友問我説,你結婚會想要幾克拉的鑽戒啊?我微微一愣,作為一個知道鑽石無非就是碳,曾經在實驗室用過鉑電極的女童鞋我來説,自己先入為主的概念是想花大價錢買鑽戒的大概都是不怎麼懂科學,被廣告洗腦的無知女性。我回答説,結婚為什麼要鑽戒啊?鑽戒不過是碳罷了,當年我們本科學院有位著名導師就是研究造金剛石,也就是人造鑽石出名的。朋友又問,要是你周圍的朋友結婚的時候都買了鑽戒怎麼辦?我又被問題驚到,為什麼要在這種事情上和別人比?雖然逛了Tiffany,但是鑽戒和這家店其他閃閃發亮的首飾並沒有讓我從內心生出非有不可的渴望。
Guggenheim Hall of Minerals 展品隨拍。
很多個月後,我和在上海工作的大學好友吃飯,她當時剛從新加坡碩士畢業後回國不久,上班後卻已經是開始精心打扮。依然基本穿着襯衫牛仔褲上班的我驚異於她的改變。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説剛回上海的時候去大商場逛街,發現沒有背好包的她連售貨小姐對她都沒有好臉色。生氣的她於是開始學着全副武裝起來,果然有效。我和她吃完飯看完電影,出了商場門打車,滴滴加價,由於人太多等了好長時間都沒有一輛車載我們——我突然理解了售貨小姐的臉色,要是每天的單子多的顧不過來,把精力花在表面上看起來是潛在的最可能的客户身上也是無可厚非的吧。背一個好包,是隨便就能買得起或者是願意花大價錢買奢侈品的客户概率總是要大一些的吧。在嘈雜的信息流中,有時候一些適當的擺設會幫助你吸引你想吸引的人的目光。
後來到我和男友商量準備結婚的時候,我們還是買了鑽戒,去了Tiffany。買之前我又想起朋友的問題,要是你周圍的朋友結婚的時候都買了鑽戒怎麼辦?突然間我又想起上海和好友的對話,在一定的圈子和場合裏,手上有個合適的戒指也算是有用的信息,比如和女同伴們的聊天開場白,比如已婚的身份象徵。合適的融入能省掉不少麻煩的解釋或者不愉快。再擰巴一點的想,要是男友明明有實力卻不願意為你在一些分明無用卻昂貴的東西上花錢,好像確實是不夠愛你重視你的意思。雖然在你內心深處和那個特定的熟知各種化學物性質的朋友圈子裏,鑽石什麼的無所謂甚至有點俗氣可笑,但是在另外的某些情況下還是很有用處的。
這個時候我又暗暗佩服起關於鑽石和愛的廣告創意起來,這也是所有好廣告的通則吧,你明明知道是個套,卻最後主動被動的被套進去。所謂最好的廣告是販賣夢想中的生活。
古根海姆礦石廳再往裏走就是摩根的寶石展廳。根據這個時代價值連城的寶物一般人都買不到,大部分都在博物館裏的這一原則,來博物館開眼識貨是最好的選擇。
Morgan Memorial Hall of Gems 進門的貴寶石展櫃,右中為印度之星。
進門是一個柱狀格子櫃——注意了,裏面各種價值連城。首先的一面是鑲嵌鑽石的首飾,然後還有是綠的滴水的大塊大塊的祖母綠,紅的發亮而又純粹的紅寶石,然後另一面則是本展廳裏的鎮館之寶,著名的563克拉的“印度之星”(The Star of India),世界上最大最好的藍寶石之一,作為全世界最知名的星光藍寶石, 是J.P. 摩根1901年贈給本館的。
除了中央這些最珍貴的貴寶石,摩根的收藏還有四周大面牆的各種貓眼石,琥珀,珊瑚,珍珠,石榴石,黃玉,石英,綠柱石,橄欖石,玉,珠寶首飾……其中一種粉色的綠柱石就是以摩根的名字命名的摩根石(Morganite)。講到這裏,Tiffany的名字又要出現了,摩根的不少寶石收藏和這個粉色的摩根石的命名都是由Tiffany家的寶石學家 George F.Kunz操辦的。摩根的第一個寶石收藏系列,北美地區的超過一千件寶石,就是在Kunz的幫助下收集並且在1889年的巴黎世界博覽大會上名聲大振,獲了兩項金獎。1900年,摩根又讓Kunz從全世界儘量收藏最好的寶石,有2176件,形成了第二批的Tiffany-Morgan collection;1901年,在Kunz的幫助下,摩根花了十萬美元從Clarence S. Bement手裏買了大概12,300件的礦石收藏(那個年代一輛手工造的汽車大概$1000美元,後面要出場的福特把汽車工業化,1908年第一個T系列賣$850美元,1924年一輛福特大概只要$265美元了),這批礦石叫Morgan-Bement collection,然後把這些系列捐給了紐約的美國自然博物館,這個展廳裏的收藏就來自這些系列。
Morgan Memorial Hall of Gems 其他展櫃隨拍。年代久遠,放寶石的絨布都泛黃了,其實每塊都好多錢,就隨便放在一起……
Tiffany家的寶石學家Kunz的故事也是一個勵志的美國夢傳奇。他小時候,紐約城郊和新澤西州正在大興土木修鐵路公路隧道,小Kunz四處收集購買各種石頭。二十歲的時候,他以四百美元的價格把自己收集的4000件標籤好的,超過兩噸的礦石賣給了明尼蘇達大學。二十歲的他又去了紐約的Tiffany & Co的 辦公室,想把自己收集的一些綠色的電氣石賣給這家當時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珠寶商。當時Tiffany的生意僅限於貴寶石,Kunz想辦法見到了老闆Charles Tiffany,把自己收藏的各種便宜寶石推薦給Tiffany,並且由此和Tiffany開始了一段五十多年的緣分,成為了Tiffany的寶石專家。正是在他的幫助下,Tiffany才開出一條靠便宜寶石和設計的獨特道路,比如Tiffany家有一個經典的黃鑽系列,黃鑽就不屬於傳統貴重寶石的路子。除了黃鑽,六爪鑽戒,他家的Tiffany藍的包裝也深入人心。Tiffany的blue book 是美國第一份郵購目錄。在大蕭條時期,Tiffany家開始推銷起價僅僅$850的鑽戒,印發了《如何選購鑽石》(How To Buy a Diamond )的小冊子並且發放了近40,000人,免費電話銷售的號碼就印在小冊子上,方便大家購買。在店裏代購鑽戒的我和我朋友,也是他們廣告效應在二十一世紀影響到傳統沒有買鑽戒習慣中國的成功案例吧。
在美國博物館經常遇到Tiffany這個名字,通常和美輪美奐的彩繪玻璃聯繫在一起。如果説各種寶石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Tiffany Glass則能代表人類工匠的巧奪天工。見多了這個名字,後來一查,才知道這裏的Tiffany説的是前面提到的Charles的兒子,Tiffany家的二代掌門人,首席設計師Louis Comfort Tiffany和他領導下的Tiffany Studio。
大都會博物館裏的Tiffany Studio的彩繪玻璃(Stained Glass)風景作品。
比如去芝加哥的時候,在逛有名的海軍碼頭時,我們特別繞進的一個小展覽Smith Museum of Stained Glass Windows,收藏的全是Tiffany家的彩繪玻璃。又比如在紐約皇后區的博物館Queens Museum的鎮館之寶系列之一就是他們的Neustadt Collection of Tiffany Glass,Tiffany Studio的各種美輪美奐的枱燈和玻璃裝飾。
Queen Museum 裏拍的Tiffany家的枱燈系列。
到了大都會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毫不誇張的説在American Wing,超過三分之一的工藝收藏都是Tiffany 家的作品。從彩繪玻璃,馬賽克,到大件的容器,珠寶,勳章,甚至有一個展廳專門是關於Louis Comfort Tiffany的,從他的設計手繪稿,到首飾珠寶,傢俱燈具……Tiffany家的產品和美國幾乎緊緊聯繫在一起,他們為白宮造過國宴瓷器,為美國海軍造過榮譽勳章,為NFL和NBA造了冠軍獎盃。提到MET,再回到 J.P. Morgan一下,MET的埃及部門完全是在當時作為博物館President的Morgan的大力支持推動下才建立起來的,而MET的 伊斯蘭藏品的很大一部分,也是J.P Morgan去世後他的兒子捐贈的。
大都會博物館裏Tiffany Studio的花園馬賽克裝飾,Louis Comfort Tiffany的手繪的彩繪玻璃手稿,彩繪玻璃作品。
美國大都會Tiffany生產的各種工藝品——銀器,首飾。
相比於位於中央公園東邊的大都會博物館和西邊的自然博物館寶石玻璃藏品的精美絕倫和華貴巨大,波士頓哈佛大學的自然博物館的小小盒子櫃子裏陳列的各種礦石和鎮館之寶玻璃花系列(Flower Glass)則透露出精細文靜的學究氣質,我個人更喜歡這裏的展品陳列。哈佛大學的植物學教授George Lincoln Goodale想定製一批逼真植物模型用於教學,那個年代只有紙和玻璃這兩種材料可以選擇,德國的玻璃世家Blaschka's studio接了這個活,從1887年到1936年,Leopold和Rudolf父子倆精心雕琢,造了847件高度逼真的教具藝術品。
哈佛大學自然博物館裏拍的漂亮的礦石收藏。
哈佛大學自然博物館裏的玻璃花(Flower Glass)展覽,在《多走一步的驚奇,劍橋》裏也提到過這個有名的展覽廳。
絮絮叨叨扯了這麼多,從一個點跳到另外一個點,總是要到結尾段落的時候。我在想給這篇取什麼題目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拙劣的比喻——要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比喻為寶石,那些寶石裏真正出類拔萃的珍品應該就是在我們內心深處真正認同和追求熱愛的價值吧。就像無機化學和礦物學裏一代又一代致力於發現新物質和弄清楚它們的性質結構本質的科學家們;就像把大筆錢花在收藏然後都捐給博物館的Morgan説“No price is too high for an object of unquestioned beauty and known authenticity";就像那個在新澤西和紐約到處收集石頭的Kunz把一生獻給了發掘和提高不同美麗礦石上;就像Tiffany選擇了玻璃為載體,各種變化和實驗,造出美輪美奐的裝飾藝術;就像同樣選擇了玻璃為載體的 Leopold 和 Rudolf Blaschka 致力於復原大自然創造的美麗……神奇的寶石在哪裏,在我們的內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