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雪還是下了,在寒風陣陣的夢裏。預報説是上週末會有中雪,早就和朋友約定對窗圍爐。然而在半夜雪花才悄悄潛入人間,鋪了薄薄一層就溜走了。早起在地鐵看着前面一整面黑灰藍褐的羽絨服,又想起了昨晚那頓不可方物的銅鍋涮肉。
天冷就該吃火鍋啊!
對於中國家庭來講,即便再不會烹飪的母親,也懂得冬天要吃火鍋這一真諦。無論是平日閒聚,還是漏夜來人,包容萬物的火鍋絕對是救場的利器。記得小時候,往往天還沒冷,我媽就會把閒置一年火爐翻出清洗。第二天菜肉一洗,火爐一點,就足夠撩起這漫漫冬夜了。如果天公作美,再來它個北風呼嘯,大雪壓山,更覺融融其樂。
這也是我為何一到冬天就喜歡拉着朋友出門吃火鍋的原因。而在遍嚐了各地火鍋後,似乎只有北京的涮羊肉才會是歲寒的標配。
大概是因為北京人悠閒慣了,什麼吃食都講究應時當令,不時不食。像元宵、粽子、月餅、花糕這樣的時令吃食,不到季節是不會出來應市的。一樣的,不到冬意漸濃,瑞雪催寒的時節,也不會想起扇個鍋子涮羊肉。
《舊都百話》雲:“羊肉鍋子,為歲寒時最普通之美味,須與羊肉館食之。”以前的北京人吃涮鍋子只吃羊肉,最多來點羊肝、羊腰子,甭説牛肉,就連牛肚、牛腦也不能在同一個鍋子裏涮。而對比於川渝火鍋的各種下水,潮粵火鍋的牛肉海鮮,獨一份的羊肉似乎要簡單得多。但越是簡單越講究。既然吃的是個羊鮮,羊肉的好壞,就決定了一頓涮羊肉的基調。
一隻羊身上能用作涮羊肉的一般為八個部位,分別是:大三叉(脖頸肉)、羊筋肉、羊上腦(上腹肉)、羊磨襠(後腿肉)、羊裏脊、羊腱子肉、一頭沉和黃瓜條(肋條肉)。“上腦”“三叉”為上品。大三岔最肥。如果喜歡吃瘦的,來一份羊腱子肉,而“一頭沉”指的是羊後腿肉,也是瘦嫩。
看師傅切羊肉也是一絕。老北平唐魯孫先生曾寫過:“切肉的大師傅們的工錢,是按節算大賬的,從立秋到舊曆年,手藝高的師傅,工錢總得過千,次一點兒的也得七八百塊,比當年一般中級公務員的薪水還多呢。”如今多數涮肉店都是機器切凍肉,便宜倒是便宜,終歸沒吃到最好的那一口。一片羊肉要挺挺闊闊,立盤不掉,卷幅如浪湧拍岸,挑起如美人展扇,才會有瘦而不柴,肉香經嚼的彈性口感。
去冬一朋友約我去南城一衚衕館子吃涮羊肉,隊伍排到了拐角。店裏熱氣騰騰,門外天寒地凍,等的時候各種抱怨難熬,但上桌後手工切得漂漂亮亮的羊上腦端上桌來,入口的一瞬間還是覺得,沒白等啊。
而相比於街面上賣的那些火鍋底料,北京的涮羊肉並不講究湯底。普通家庭裏往往幾片香菇葱姜的清水就可以直接涮起了,美名為“清湯”。而與此對應的則就是蘸料的香醇,涮羊肉的標配是芝麻醬。汪曾祺曾説過:“我‘平生塞北江南’,所到之處再沒有一處比北京人那樣愛吃芝麻醬的了。”我想了想,大概汪曾祺沒去武漢吃過熱乾麪。
芝麻醬通常是涮肉店裏自己做。近些年新調配進了花生醬。芝麻主香,花生主甜,比例有三七、四六、二八之分。上面點綴一層腐乳汁和野韭菜花。肉滾而過,腐乳汁香潤去羶,韭菜花細密辛辣,是草原的味道。覺得膩了,還可以配上醃蘿蔔和糖蒜清口。
除此外配菜也是極為清淡。白菜、香菜、香葱、凍豆腐,泡一捆粉絲、抽一把掛麪,一涮而過,如江湖隱士,過不留痕。最多在料碟裏蘸上些許顏色,誠如北京的冬天。記得有回在北京朋友家吃涮羊肉,吃完後見火爐上的湯底只有血水浮沫羊油泛底,不多一點殘餘,甚覺稀奇。
等羊肉吃足就該上主食了。涮羊肉的主食必須是麪食。這是規矩。一般為雜麪、燒餅。就説這燒餅吧,有鹹有甜,鹹的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炸着吃。講究個小、層多、皮脆。聽朋友講他吃過最好吃的燒餅是小時候奶奶給做的,每次都就着剩下的清湯,熱乎乎又香又脆地下了肚。奶奶去世後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燒餅了。
所以燒餅最好是手工製作,但店家多不願意大費周章,所以吃到好吃的燒餅比羊肉還不容易。但即便這樣説,想吃到正宗的涮羊肉,還得出門左轉進館子。好的涮肉店,肉品和配菜的選擇也多一些。最重要的一點,銅鍋涮肉一定要用銅鍋,一般家用的電鍋絕對沒有炭火來得帶勁。如果席間有人由於個人愛好加了鴨腸,那真是張飛撞見了林黛玉,太煞風景了。
而在我吃過的涮肉館中,印象最深的倒不是肉有多嫩,料有多香,而是冬日窗外紛揚的大雪,我和三個好友談笑相坐。爐裏是炭火聲聲,面前是笑靨轉紅。吃到最後,北京長達五個月的寒冷,一切的煩惱難説,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僅剩這一口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