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一個罪惡的季節,春風撩撥萬物,春雨滋生妄念。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我的內心就翻滾着蠢蠢的波濤,想跳槽,想生孩子,想去火奴魯魯……如果到了春末還沒能把不安分的念頭打壓下去那就只好用剩下的季節來實現它,不然它就會在我心裏一直撓癢癢。
兩年前四月裏的一天,走在下班的路上,倏然發現天光漸長,夕陽還未收去餘光,樹木樓宇的影子正隨着太陽逐漸西沉的角度在無限變長變淡。我被籠罩在一片黃昏的柔光裏,心裏忽然生出快要失去什麼的感覺,緊趕着往前追幾步,去追那地上的影子,追那快消失的光,心裏發緊,一切都要來不及了似的。奔跑在這些強烈的意象之間,令人窒息的世界被不斷向後拋去,現實感漸漸透明,惶惑不安中不斷滋生掙脱和追逐的迫切。我想到從高中時就喜歡的作家米蘭昆德拉和村上春樹,想到太陽以西,世界盡頭和別處,在種種思緒嚶嚶嗡嗡盤旋了一陣後,一個嶄新的願望冉冉升起。
晚上我拉着胖虎聊天,我説你猜我今天走進會議室聞到了什麼味兒?猜不着吧,是羊圈的味道。怎麼會?當然會,這種朝九晚五的日子讓我覺得自己就像羊圈裏的羊。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塗口紅的沒塗口紅的反正大家面容模糊長得都差不多,時間一到呼啦啦坐上工位被剪羊毛,時間一到呼啦啦擠到樓下快餐店吃飯,時間一到呼啦啦跑出羊圈放風,誰的表現好羊毛多就能分到果果。明明心裏充滿怨言恨不得掌摑老闆,卻還是忍不住衝他乖順的咩咩叫,想到自己的那副蠢樣子就想撞牆。我受夠了,我要辭職做一個自由職業者,哪怕做羊也要做一隻特立獨行的羊。
胖虎聽完疑惑的問,是不是因為看了《小羊肖恩》的緣故,得到否定答案後他若有所思了一會接着試探的問,那是不是因為春天的關係,去年這個時候你不是還拉着我要賣掉所有家當搬到農村?被他這麼一提醒,我清醒了不少,説好險,差點一念毀掉人生,這真是個衝動的季節。
妄念漸漸平息,過了幾天,有個當公務員的好友升了職請吃飯。顯然他很為此得意,特意讓我去辦公室找他,正是下班時間,他誇張的伸伸懶腰説這間辦公室是科級幹部的待遇,只坐四個人,真是比原來寬敞。接着他領我四處轉轉,走到隔壁的辦公室説這是副處級的,兩個人一間,然後走到下一間,這是正處的,一個人的大單間。他兩眼放光的看着門上的銘牌,熱切的説這是我的目標。我問然後呢?他包容的笑笑,然後我就退休啦,像我這樣從基層做起的,三十年爬到處長到頭了。我看着幾間普通的、毫無特點可言卻能裝滿一生的辦公室,絕望的聽見了此起彼伏的羊叫聲。
晚上回到家我立刻拿出紙筆羅列成為自由職業者的必要條件。自由職業的定義有種種,我的理解是以自己的意願去工作而不是成為公司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被動的運轉。既然從小熱愛寫作並一直視之為夢想,目前也有作品問世,不如辭掉工作全身心的投入進去。而現實層面的障礙,我一條條搜索着,社保可以找專門的公司代繳,房租已經交到下個季度,存款不多但節省一點維持大半年沒問題。胖虎問明年怎麼辦?我想了想答道,管他呢,沒準那時我已經發達了。胖虎點頭,管他呢,大不了回海南養魚。
於是我給老闆寫了封措辭激昂的辭職信,懷揣着忐忑和興奮迎來自由和全新的生活。一個星期後我發現,對於一個經過常年操練已經被職場馴化的人來説,選擇自由職業是對人生一場艱苦的顛覆,經濟困窘僅僅是所有考驗中的一環。
大吃大睡,熬夜追劇,盡情釋放了幾天後,一天早晨我坐在餐桌旁啃麪包時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安靜。並不是沒有聲音,相反窗外不斷傳來小孩的吵鬧和汽車鳴笛聲。那安靜是源自我與外界不再有交互,不存在於他人的視線之中,也不被任何滾滾向前推進的工作流程所需要。打開QQ試圖像往常的早晨一樣和熟人問個好,但往來寒暄幾句後大家便消失在公司的各項事務中。我腳下的土地開始鬆動,然後獨自漂到一望無際的海面,成為一座孤島。
除了被世界拋棄的孤獨感,要在毫無管束的環境下保持生活的規律和秩序也並非易事。牀、零食、電視時時刻刻散發着誘惑,如果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去抵禦,極容易陷入日夜顛到,體重失控,情緒萎靡的深淵,最後一身腐氣爛進泥土裏。我給自己報了體能訓練班,每週保持規律的運動,並在此基礎上給吃飯、睡覺、寫作劃分固定的時間段,好歹支撐住了生活沒有像沙一樣崩塌。
正在我天人交戰的時候,消息隨風傳到了我的家鄉並且毫不意外的走了樣。親戚們用各種方式表達着對我的關心。失業不可怕,要振作!好工作多的是,不要着急慢慢來。缺錢嗎?缺錢給你寄點。以我和我爸的對話為例:
如果累了先休息一個月,休整好再去找工作。
爸,我想寫作。
寫作很好,把簡歷好好修改一下,除了直接投公司也可以找找獵頭。
我説的是不工作了,全職寫作。
你可以業餘時間搞創作,搞文藝,年紀輕輕就當家庭婦女怎麼行?
得知我將長期處於無業狀態時,親戚們認為我墮落了不思進取了,紛紛表示痛心疾首,為了拯救我,不但輪流遊説,威逼利誘,最後連我九十歲的外公也不放過。趁我國慶節回家,聚會過後,外公顫巍巍的招呼我過去,其餘人默契的安靜下來,神情嚴肅。外公拍拍我手背緩緩問,聽説你脱離了組織?見我默認外公語重心長的説我這一輩子都在給別人做思想工作,我問你沒有了組織,你的後半生誰來保障?
內外交困使我變成一隻隨時炸毛的貓,敏感多疑矯情。胖虎下班回來問今天干嘛了?我立刻警惕的看着他,你是覺得我什麼也沒幹嗎?朋友週末聚餐,還沒結束我便匆匆起身告辭,彷彿很忙的樣子。當有天電子郵箱裏出現一封待遇優厚的面試邀請時,我像是等待了許久似的雀躍,穿上高跟鞋登登登的去了,直到走進公司大樓的旋轉門我問自己,你這是在幹什麼呢?那一個下午我便是站在兩個世界之間,旋轉進來,旋轉出去,再進來,再出去……
兩年後的今天我仍是一個自由職業者,並且絲毫沒有為當初的選擇後悔。當自由的意志熟悉了駕馭一切的感覺,當孤獨感成為習慣,當克服了顛覆生活方式所面臨的種種困難,事情便展露出它有價值的一面。你能感覺到自我在漸漸復甦,想做的事情越來越多,時間變得充盈,嬌豔欲滴。你會看見自己的獨特,生命不再是流水線上一個普通的損耗品。不需要再向領導彙報工作,但一年下來卻看得見更多的積累,因為在與自己相處的日子裏,最無法唬弄的人就是她了。
《生活在別處》一書裏曾對當下和別處的兩難困境這樣形容——“真正的生活應當永遠在別處,當生活在別處時,那是夢,是藝術,是詩,而當別處一旦變為此處,生活就會展現它的另外一面,殘酷。”儘管如此,我們卻無法停止對別處的追逐,在兩者間作出選擇的最大意義或許不在於哪種生活更好,而在於敢於重新構建生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