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疑惑為什麼外祖母在離世前的那一段日子總是獨自用如同開裂的土地一樣佈滿老年斑和皺紋的雙手擺着撲克牌,從日升到日落,目光不移,話語漸少,這在我看來真是一件無聊至極的事情。
後來我明白,外祖母之所以這樣做,只是因為無聊,就這麼簡單。
媽媽三歲那年,外公去世,外祖母成了寡婦。媽媽不記得她爸爸的樣子,而我的字典裏從來都沒有過“外公”這個詞彙。後輩們無從得知外祖母當時的心境以及無人陪伴的孤獨,因為那時家裏最大的孩子也不過十歲。外公沒給外祖母留下什麼遺產,只留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一間破舊不堪的平房。六十年代的艱苦不是我們這代人能理解的,那時候的窮困,不是不敢下飯店、買不起名牌服裝的窮法,而是吃窩窩頭都要算計的窮,是一年做一套新衣服都要計較面料的窮。因此在我的印象裏,外祖母的眼球自始至終像垂暮的金魚眼睛一般疲憊渾濁,找不到視線的焦點。可能是因為常年受苦養家,可能是因為終年盛滿淚水,更有可能是因為無人陪伴的孤獨。
匱乏的物資迫使子女在過年的時候每個人只分到兩顆糖。二姨是出了名的“留後手”,每年的糖都攢着不捨得吃,而最後的結果總是還沒等吃糖就化掉了或者長毛了。小姨是最享福的那個,因為是家裏最小的女孩子,所以大姨和三姨的糖總是留給她吃。媽媽在家排老四,不關心吃糖和穿衣,只鍾愛讀書。有次媽媽在家看聊齋志異,蹲在火爐旁看上癮了,忘了時間,把牛津鞋底燒化了。因為類似的事情沒少挨外祖母揍。 家裏最不讓人省心的頂數大舅。上學的時候抽煙喝酒惹事,沒上幾年學就參加了工作。幾個妹妹誰捱了欺負就找他,每次他都不由分説直接把欺負我幾位姨的同學打的落花流水叫苦不迭。後來娶了舅媽,舅媽年輕時的性格用現在的話説就是“高冷”。家裏的新衣服堆積成個小山,不收拾屋子也不愛做飯,舅舅的幾個妹妹向她要舊衣服好説歹説才能給一件。生了兩個兒子,個個得了大舅的真傳。一個去內蒙古挖礦,管親戚朋友借錢賠了兩百萬,現在連飯都吃不起,到處躲債。一個十九歲的時候就娶妻生子,過了兩年又生一個兒子,結果媳婦跑了,自己帶着兩個孩子,養活一大家人,忙的死去活來。 再難熬的時光兒女都長大成家之後,外祖母分別在小姨家、大舅家以及我家住過一段時間。
客觀的講,外祖母的五位女兒個個都是有孝心的。不過人一旦老了,就會日漸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多餘,老年人在年輕人的世界裏呆久了會想“他們夫妻吵架是不是因為我呢”,“孫子孫女是不是嫌棄我這個老人了”“我到底能做些什麼有用的事情”。對自身價值的懷疑會讓老人越來越倔強,外祖母就是這樣在幾個孩子家裏搬來搬去的。
外祖母在小姨家住的時間是最長的,小姨家在農村的樓房裏。小姨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夢達,他的童年與我的不同,他是由外祖母一手帶大的。而小姨本身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的人,並且虔誠地信仰基督教,因此夢達的成長環境充滿了關愛和快樂,喜歡學小姑娘摘花朵別在耳朵根上,也拿着風靡一時的老式遊戲手柄玩超級瑪麗和坦克大戰。唯一不快樂的事情也許就是我常仗着自己比他大欺負他,不過夢達還是在下一次見面的時候不計前嫌賤兮兮地叫我“丁丁姐”。夢達和外祖母的感情非常深,外祖母出殯的時候,聽姨們説夢達拉着外祖母冰冷的雙手泣不成聲,夢達一遍遍地喚着外祖母,希望她能奇蹟般地生還。那一刻我生出許多微妙的情緒出來,有感動有羨慕有愧疚有後悔。我沒能見到外祖母最後一面,原因有二。一是當時在上學,請假困難。二是自己之前和外祖母同時得了病,外祖母得的是腦血栓,而我是持續幾周嚴重的胃腸感冒,一直到外祖母去世也沒有痊癒。所以我細細想來,挺感激那場病,讓我和外祖母的身體狀況息息相關,感受哪怕百分之一的外祖母的痛苦。
外祖母生前最後的日子住在舅舅家。舅舅和舅媽過日子毫無章法,舅媽更是在很多方面為難外祖母,箇中緣由我現在也未嘗可知。總之那段日子外祖母過的是極其孤獨的,住在沒有陽光直射的小屋子,無聊的時候會吸煙。老年人吸煙和年輕人吸煙是大相徑庭的,年輕人吸煙總是有個原因的,為了麻痹自己的神經,為了在合適的時候給領導遞上一根,為了耍酷,為了和別人一樣。老年人吸煙早就忘了最初的緣由,這不過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因為已經沒幾年活頭,也通常不考慮戒煙的事。外祖母吸煙和擺牌是合二為一的動作,嘬一口煙,擺一張牌,重複這套動作,像個機器人。外祖母的面龐是十分平和安詳的,身體是略微有些胖的,總是戴着一個銀戒指,一隻玉手鐲,一條金項鍊。如今我常常想,外祖母在世的時候倘若我會用相機,記錄下來外祖母生活的一些細節,將會是很有味道的一件事情。
我一直認為,外祖母對生活有一種隱忍的熱愛。她每一次被迫,或者説是受自己內心所迫,從一個子女家中搬到另一個家中時,她都會帶着自己五顏六色的植株和花盆。外祖母最愛月季,我每次看到都説“這玫瑰花真粉嫩啊”,因為那時候的我除了玫瑰和百合對其餘花種一無所知。起初,外祖母還耐心的糾正我幾次,後來她也任由我喚它們為玫瑰花了。有人説,花這個東西,沒有心的人是養不活的。外祖母養的花每一株都綻放的極美,極好,而我們家的花總是不出數月就盡數凋謝。外祖母説我母親大大咧咧,所以養不好花。養花要像養孩子一樣的,要悉心照料,決不能疏忽大意。你也不知道那土裏是缺了氮磷鉀哪種化肥,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長了蟲子。你只給它幾天澆一遍水,甚至有時候一週才想起來澆一次,它怎能活。
我的幼年早期都是在外祖母家度過的,但是我記憶裏的童年都是在祖母家度過的,這也直接導致了我對外祖母有一種疏遠感。最遺憾的事情大概就是,我們這一代人在政府鼓勵晚婚晚育的政策之下,對自己老一輩的長輩的印象一般都是支離破碎的、難以拼湊的、模糊不清的,並且逐漸淡忘的。知道外祖母離世後,我仔細翻閲幼年時的照片才發覺其實外祖母對我投入了大量感情,大概我出生之後第一張照片就是與外祖母合照的,那時候我赤裸着幼嫩的身體在洗臉盆裏洗澡,外祖母坐在我後面,我們兩個笑得一樣燦爛。然而時光的陰差陽錯竟讓我錯過了感知這層親情的時機,因而如今我再想起外祖母,全是對自己滿滿的悔恨。
我悔恨自己的晚熟讓我不懂外祖母的孤獨,我不懂她為什麼總是在一個人擺着一副已經被摸髒了的牌。外祖母在我家住的那段日子裏,祖母也是我家的常客。外祖母和祖母的關係不好,兩個人常常拌嘴。母親告訴我這也許是因為她們兩個都屬虎,”二虎相爭,必有一傷“,那個受傷的就是外祖母。祖母是一個很有主見,脾氣很大,嘴巴很損,吃不得一點虧的老人,而外祖母是一個性情平和,不喜歡多言多語,更喜歡自己和自己交流的老人。因此我懼怕祖母卻總在她身旁打轉,我喜歡外祖母卻總是疏遠她。兩位老人都住在我的家裏的時候,搶着給我梳小辮,搶着帶我出去散步。在他們的戰爭裏我扮演的角色可謂是舉足輕重,我願意陪伴她們兩個之中的誰,就代表誰在這場戰爭中勝利了。而我再回顧這段時期,我發現恰恰成了一個矛盾的激化者。
祖母做好飯之後,她不會去叫外祖母吃飯,而是大聲的喊我的乳名。其實她是想讓我通知外祖母一聲,但是當時我對於人情世故的遲鈍致使我通常只是坐下來默默吃飯,而好幾次外祖母都礙於臉面餓了肚子。
那段時間姑姑剛剛生了孩子,有時會帶着孩子來家裏看祖母。晚飯之後,祖母、姑姑、孩子和我在一個房間裏有説有笑,而外祖母在另一個房間裏縮在厚厚的被子裏看電視。外祖母縮在被子裏看電視的那個畫面經常在我的夢中揮之不去。是的,外祖母眼球十分渾濁,我看不清裏面是淚水,還是年老了積下的歲月的灰塵,透明的像是盛滿了淚水。
沒多久,外祖母就從我家中搬了出去。又沒多久,她便得病住院了。
潛意識裏我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她住院的時候我也不願去看望。害怕她的身體一日比一日消瘦,害怕她説的話一日比一日少,害怕她病房裏的藥味越來越重。我之所以害怕這些,是因為總覺得是自己的錯誤導致她後來搬出去又生病住院。外祖母的病情其實在住院期間是逐漸恢復的,住院的時候有一些實習醫生和記者來病房做一些調查,別的病人家屬都怕影響病人的病情拒絕了,但外祖母卻很耐心地回答了他們的問題,説了許多話。可能是她的心腸太好了,她太不懂得自私了,所以才越來越累。當全家人都以為她馬上就可以出院的時候,一個噴嚏讓醫院給她下了病危通知書。
就是一個噴嚏,讓她的頭部血管爆裂。從那個噴嚏到她的離世不過是幾刻鐘。
算名的先生説外祖母可以活到86歲,但是剛好相反,外祖母一共活了68年。外祖母去世之後,祖母十分得意。我還記得和祖母去鄰居家的時候,她好得意的跟人家説我外祖母死了。
後來我做夢,外祖母拉着我和我爸媽的手,説你們不要打架,好好過日子,好好養大孩子。如今記憶中的外祖母還是那個眼球渾濁,拿着撲克牌,我不敢去回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