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5年,冬天,禮拜日,細雨冰冷,呵氣成霧。
佛羅倫薩的黃金時代在後頭,在後頭。聖母百花大教堂還沒建起來;世上最帥的男人——大衞像還沒誕生;美第奇家族還沒在歷史星光大道上按下第一個手印;馬基雅維利的父母都還沒出生,後世從晉江小言到《五十度灰》,“霸道總裁”們奉行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自然還沒影兒……
但這座城市,已通過紡織品生產與貿易興盛,積累了大量財富。在這裏,男人女人衣着華麗,眼神張揚,姿態熱烈。
城市與黨派間的衝突與戰爭,黑死病的威脅,貼身緊逼。再富有的貴族、再美的妓女,不知何時就會成為墓誌銘上的一行字。生命流逝太快,人們仰仗的只有上帝。
去,上教堂去。那裏有來自羅馬、威尼斯等地的時尚,有源於托斯卡納其他城市的八卦,有無法在人前張揚的隱秘同性情誼。眼睛對上,再移開,永遠不被察覺。
這一年,但丁二十歲。阿爾諾河的老橋上人來人往,他與湧向教堂的人們逆向而行,聽到他們竊竊私語,眼眉間都是興奮。他疑惑。但很快,他從手工作坊老闆娘那裏,打聽到了人們在談論什麼。
這一年,出了件轟動世人的案件——
十年前,貴族出身的少女佛蘭切斯卡·裏米尼(Francisca da Rimini)由於政治原因嫁給了跛腳的喬瓦尼(Giovanni Malatesta),也被稱為跛腳者喬瓦尼(Giovanni the Lame)。但是她卻愛上了自己的小叔子保羅(Paolo)。儘管保羅也結婚了,但這兩場婚姻,並沒有阻止兩人之間的愛情繼續萌發。叔嫂二人的私情在暗地裏維持了十年——直到這對戀人被怒火中燒的跛腳丈夫捉姦,當場殺死。
《保羅與佛蘭切斯卡》(Paolo and Francesca da Rimini),Dante Gabriel Rossetti
跟我們這個時代一樣,佛羅倫薩市民對“別人家的事情”總保持關注——尤其當涉及到桃色、亂倫與謀殺。
如果當時有朋友圈,那麼這個桃色事件只會成為兩三天的熱門。但是那個年代及許多許多年後,朋友圈也還沒發明出來。於是,苦戀女神而不得的但丁,將這個轟動全國的新聞事件寫入他的長詩中,使這件事從歷史上無數個叔嫂通姦八卦中流傳下來,成為藝術家的心頭好。在後世的藝術中,無論是兩人單獨在一起,還是被丈夫在房間外偷看,兩人都是親吻着的,而佛蘭切斯卡的膝蓋上,永遠放着一本翻開的書。
《神曲》“淫慾者的地獄”篇中,但丁安排埃及豔后克婁巴特拉、海倫跟這對苦命戀人一起,在寒風中被吹個不停,哀悽無比,悲嚎不斷,“正是那些肉慾橫流的幽靈,在此經受如此痛苦的酷刑,因為他們放縱情慾,喪失理性”。但顯然但丁沒有對他們各種鄙視,而是流露出了同情。
《佛蘭切斯卡的悲劇之愛》(The Tragic Love of Francesca da Rimini)Marie-Philippe Coupin de la Couperie
也因此,佛蘭切斯卡在詩中對但丁講述了他們的故事——
“有一天,我們一道閲讀朗斯洛消遣,
我們看到他如何被愛所糾纏;
當時只有我們二人,而我們也並無任何疑慮之感。
我們一起閲讀這部著作,
這使我們情不自禁多次含情相望,面容也為之失色;
但是,其中只有一段令我們無法解脱。
就在我們閲讀時,那被他渴求的、嫣然含笑的嘴唇
終於得到這如此難得的情人的親吻,
正是此人,我與他永遠不會離分,
他的嘴親吻我,渾身抖個不停。”
1889年,羅丹的《吻》在巴黎世博會上展出,轟動一時。這件作品的原型,就是佛蘭切斯卡和保羅。
只要以愛情之名,通姦者即使下了但丁的地獄,也能在後世藝術中升入美妙的天堂。
上帝保佑。但願四年後,那個吃人者也有這樣的運氣。
那是1289年的春天。主角是人稱“食人貴族”的烏戈利諾(Ugolino)伯爵。
身為佛羅倫薩吉柏林黨首領,烏戈利諾伯爵因為鬥爭失敗,他在七八十歲高齡,連同兩個兒子、兩個孫子被囚禁在塔中,活活被餓死。很長一段時間後,人們打開塔門,驚駭地在烏戈利諾伯爵兒孫的屍體上,發現了啃咬的痕跡。此後,人們竊竊私語,開始討論烏戈利諾伯爵吃人的可能性。後來,但丁在《神曲》中,將這位伯爵放在地獄裏,並借伯爵之口説出下面的話——
【他們以為我這樣做是想吃東西,
便立即紛紛起立,
説道:‘父親,倘若你要把我們吃掉,
這會使我們的痛苦大大減少:
你曾把這些可憐的血肉給我們穿上,現在就索性把它們剝掉。’】
詩中,烏戈利諾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兒孫們相繼死去,悲痛不已。直到最後,“飢餓終於壓倒了悲傷。”比起是否吃掉自己兒孫血肉這一爭議,更為悲情的是,幾百年來伯爵一直揹負着罪名。
直到2002年一位意大利學者對烏戈利諾的遺骨進行DNA檢測,否定了這一説法,“食人貴族”的污名終於洗脱。
——砰!天堂透出一道光來,天使朝“吃人者”微笑。
2008年,另一位學者又推翻了前者,認為記載烏戈利諾及其家族葬地的文件是偽造的。
——Duang!天堂的門又關上了。
———
後記:
可惜,真是可惜。
在但丁的年代,佛羅倫薩還沒綻放她最美的光華。城市與黨派間衝突不斷,唯有通姦、吃人與同性戀的軼事,點綴着佛羅倫薩市民的生活。
《神曲》問世後,佛羅倫薩市民的業餘生活可是更豐富多彩了。
一部《神曲》,半部歐洲史——
生於基督前的異教徒名人,如荷馬和蘇格拉底;身陷色慾地獄的,除了文中跟但丁同時代的叔嫂通姦者,還有特洛伊的海倫和帕麗斯、埃及豔后;“暴君”如亞歷山大大帝、匈奴王阿提拉,買賣聖職的教皇尼古拉三世;背叛耶穌的猶大;背叛上帝的撒旦……總有一段名人八卦,貼近你心。
在地獄裏的,不光是名人,還有但丁的敵人。
但丁因為被捲入圭爾夫派(Guelph)和吉伯林派(Ghibelline)的鬥爭,在1302年被驅逐出佛羅倫薩。後來,他在寫作《神曲》時,毫不留情地將他的敵人安排在地獄中接受酷刑的折磨。
這些與但丁同時代的人物,因着亂倫、同性戀、吃人等罪行,本該只是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卻因為《神曲》而被保存在了時間裏。
大詩人的小心眼,多麼率真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