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家離得近,媽媽從菜市場回來,就常順便繞到舅舅家看外婆,找她聊天。每逢週末,我也愛纏着媽媽一起出門。坐在自行車的後座,抿着吸管喝豆漿,手掌心是熱騰騰的包子。到了小舅家門外,媽媽就扯着大嗓門喊外婆,那段時間,外婆該是輪到小舅家吃飯。表姐出來開門,説外婆不在這裏,可能去了大舅家。媽媽將自行車調頭,載我離開。不一會就站在大舅家門前。媽媽敲門再喊,表哥從樓上的窗户探出頭,也説外婆不在。這時媽媽就會抱怨咕噥道,「這個老人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其實外婆常獨自慢步到親人或鄰居家説話聊天。她信佛,所以也常到祠堂裏訟經。這時候,我就得陪媽媽在舅舅們家裏等外婆回來。大人們説着話,我卻很無聊,坐在椅子上,雙腳懸在半空晃動不停,心想外婆怎麼還沒念完經。也曾經看過外婆唸經。她捧一本經書,眯眼看字,另一隻手轉着一串佛珠,一顆又一顆,一句又一句。外婆坐在窗旁,嘴裏唸唸有詞。等到誦經結束後,外婆邊轉動佛珠,邊跟媽媽説話,慢悠悠的若有所思。
那年我讀初三,課業繁重。某個週末,媽媽穿鞋準備出門,突然轉過頭來問我,「你很久沒去看外婆了吧,今天要不要去?」我剛醒,睡眼朦朧,想了想説好。媽媽把腳放在自行車踏板上,問我坐好了沒有,車子往前滑行,她像是踩得很費力。我側身坐着,右手臂時不時蹭到她的背,眼裏滿是農田綠油油的蔬菜。「你外婆的病都好久了。」她忽然説。一陣微風吹過來,將我的心拉往反方向跑,後車輪好像越來越癟,媽媽也好像更用力地在往前踩。「你要去菜市場,還是留在舅舅家等我?」她問。
媽媽去菜市場,大舅媽在客廳看電視。我坐在外婆牀邊,抬眼張望這間屋子。一個老式的衣櫃,挨着木桌椅,牀邊是掛衣服的架子,掛着外婆的大衣和圍巾,還有兒女時不時買來的零食水果。整個房間一如既往飄浮着風油精的味道。表姐原本跟外婆同屋睡,後來擔心工作回來得晚影響外婆休息,於是搬到隔壁房間,屋裏顯得空蕩許多。外公去世時我才三歲,媽媽説過很多次,但不論是病情過重,還是遇到庸醫,我都沒法體諒到她訴説時的那份委屈。她總是説,「你外婆就藏有外公的照片,下次過去,你叫外婆拿給你看。」但我怯於開口,又怕外婆睹物思人,至今也沒見過外公的模樣。
外婆吃力地想要起牀,我拉住她,讓她不要起來,躺着比較舒服。外婆卻帶着愠氣説,「每天都這麼躺着,哪裏就舒服了。我還是坐起來好。」我和外婆坐在牀邊,她説一句,我應一句。媽媽説,外婆近來總説些陳年舊事。我聽外婆的牢騷話,聽着聽着,也不知道她説的人是誰,只能時不時地點點頭。外婆邊説話,邊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掌小小的,皮膚多餘似地耷拉着。駝背很嚴重,腳也變得畸形,常年的辛勞將這個本就嬌小的老人使勁壓入滄桑的歲月裏。一日三餐,外婆只吃素。她孩子氣地笑説,「現在的人真厲害,還能把素食做出許多花樣來,這素鴨肉還真的有肉味呢。」外婆讓我嘗一塊看看。一碟「肉片」擺在餐桌,我拎起一片又小又薄的「肉片」放進嘴裏,慢慢地嚼。心想,明明一點肉味都沒有。怕掃了外婆的興,還是違心説,「味道還不錯。」外婆走過來拿起整碟「肉片」,挑出一塊更大的遞給我,笑呵呵地説,「你表哥表姐也常吃我的素鴨呢。」媽媽搭腔道,「這素鴨肉可比真鴨肉貴多了。」而這段時日,外婆常沒有食慾,想起來要吃的東西,大家就趕緊去買。
每年中秋節是我必定會到大舅家過的節日。中秋夜晚,剛吃完飯,我就開始催促媽媽到大舅家去。她説,「你忙裏忙慌地着什麼急呀,你大舅他們家估計還沒吃晚飯呢。」圓桌被搬到天台,小舅一家和二舅也來了。小孩子們興沖沖地把買來的新本子、鉛筆和橡皮都整齊地擺放在桌上,挨着其它的祭祀品,祈盼學習順順利利,成績進步。這時候,大人們都在樓下喝茶,熱鬧地説些話,小孩們就在天台玩耍。表哥攙扶着外婆爬上天台的樓梯,每每看到他跟外婆鬥嘴,心中總覺得實在是好玩。對我很慈愛的外婆此時絮絮叨叨地念表哥的不是,見表哥淘氣地反駁她,跟她鬥嘴,便作勢要打,表哥笑着就逃了,惹得外婆一直念。
我最愛站在桌旁看外婆拋擲杯。所謂的杯,也就是兩個打磨過的小木塊,外凸內平。外婆將木塊平整的兩面合攏,握在手裏念一念,拜一拜,向月娘問完後,將木塊擲於地面,看滾落後是什麼模樣。兩面凸的是穩杯,喻示凶多吉少。兩面皆是平的則為笑杯,吉凶未明。若是一凸一平,那就是聖盃了,表明是好兆頭,願望會成真。我也愛跪下去擲杯,卻常耍賴,只要不是聖盃,就會默唸「剛剛的不算數,再來一次」,擲到聖盃才心滿意足地低頭叩拜。擲到聖盃時,外婆的喜悦更是不用説。
外婆出殯那天,我穿着不合身的白衣黑褲,靠着牆,站在角落裏。大人們都在忙碌,沒有想象中的肅穆沉寂,反而是聒噪的。表哥表姐站在身邊,彼此都沒怎麼説話,這時候,媽媽突然蹲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邊哭邊説,「媽媽前天要我幫她洗頭,我那天沒時間,還説過幾天洗,現在想洗也洗不了。」二舅走過來,拉我媽起來説,「你現在説這些還有什麼用。」我從沒見過媽媽這樣,愣在原地,眼淚卻掉個不停。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喊,「家屬進去見最後一面。」既按輩分,也分長幼,我排在二姨兒子的後頭,跟着隊列進入暗沉沉的屋子。在入口處,從不認識的男子手裏接過一根細細的香,到廳堂正中跪拜,插進香爐。這是進去該走的路。外婆穿着乾淨華麗的壽衣,安靜躺在草蓆上,起身往外走,這就是最後一面了。送葬隊伍排得很長很長。抬棺材的人在前頭,親人跟在後頭,一路拋灑紙錢,哭聲連連。走到馬路,殯儀館的車已經等在那裏,棺材抬上車時,我們跪下,送外婆離開。車門關上,車身越來越遠。沒多久,大舅就捧着外婆的骨灰回來了。外婆睡在小小的甕裏。
外婆去世後,姐姐打電話回家。那時候她剛生完孩子,正在坐月子。媽媽本意是瞞着她,直到她坐完月子身體好些了再説,也囑咐姐夫不要説漏嘴。但姐姐在電話裏問,「外婆怎麼樣了?」媽媽瞞不住了,邊哭邊跟姐姐説,「你不能哭,坐月子不能哭。」很久以後,聽到姐姐説,「外婆那麼疼我,我卻連她去世也不知道。」那天媽媽看完外婆回到家,沒多久接到電話又匆匆趕出家門。等她再回來時,外婆已經去世了。媽媽哽咽説,外婆臨終前還在為姐姐憂慮,還在叫我的名字。我躺在牀上哭了又哭,但問再多次為什麼不叫我去也沒有用了。
舅媽們見我就説,「你外婆過世以後,你都沒來過舅舅們家裏啦。」我笑笑,覺得很不好意思。已經很多年的中秋沒到大舅家祭拜了,逢年過節也不再陪爸媽到孃家拜年,寧願一個人躲在家裏。十幾年來,習慣因為外婆而去舅舅們家,外婆一不在,就感覺空落落的。這次暑假主動跟媽媽説想去舅舅們家裏做客,她像是有點驚訝。很久不見的小舅媽説,「好久沒見到你了,頭髮都這麼長啦。」前幾年,媽媽在整理衣櫃的時候,清出好些不穿的衣服,清着清着她説,「這些毛衣都是你外婆織的,你們現在長大了,不合穿了,但我想了想還是不能丟掉,畢竟捨不得。」我點了點頭,看媽媽認真把那四五件毛衣疊好,再次放回衣櫃裏。
對於老人的糖罐,孩子們心裏都有譜。我是一個很想吃糖卻又假裝不要的小孩。媽媽説爺爺奶奶的東西都是兒女買給老人吃的,我和姐姐不可以拿。在外婆這裏也是一樣。每次被問到其實都很想吃,但是嘴上應該説不要。然而身為小孩的我很早就已經明白,就算嘴裏説着不要,糖果還是會被慈祥的老人塞到手裏。媽媽説過,「你外婆老是放着那些東西不吃,放壞了也不知道,還拿給別人吃。人家不吃吧,就説大家都嫌棄她,不吃她的東西。」有時候外婆給的糖果,攥在手心裏黏黏的,可是不忍心跟她説糖果壞掉了。
外婆生病後,我再也沒有在黃昏裏見過她。初中放學回家的路上,時常會有外婆的身影。我路過小舅家,見到外婆一個人坐在門口的石階上,迎着黃昏中的日落。她坐着,早已模糊的視線望向遠處,孤身而沉靜。我騎着自行車過去,大喊一句「外婆」。外婆看不清,卻總會知道是我,温和笑説,「放學啦。」少有幾次實在聽不出聲音,才會問問我是誰。我把自行車腳架踢下來,將車靠在一旁,坐下來跟外婆説幾句話。我跟外婆聊天,無非就是家裏人的近況,天氣如何,她近來愛吃什麼東西。偶爾忽然有人來了,我就會匆匆説要回家,騎上自行車跟外婆道別。説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但多了別人,卻好像什麼話都講不出來。每次在外婆身邊內心都會感到寧靜,在黃昏裏輕緩地談話,像是跟外婆有了屬於我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