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林:馮友蘭先生二三事
文 | 鄭文林
馮友蘭先生是我國當代著名哲學大家。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有機會聽他講演,一起開會,有二三事至今印象深刻,難以忘記。
聽講“抽象繼承法”
1956年夏天,我提前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學習。人大哲學系是新辦,我們是第一屆本科生。平時除由本校教師授課外,系裏還請了一些著名學者、作家給我們作學術講演。馮友蘭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記得入學沒兩個月,在哲學系所在的北京海運倉一座簡陋的小禮堂裏,馮先生在這裏給我們作了後來引起很大爭議的“抽象繼承法”的講演。
講演會由系主任何思敬教授(大家都尊稱他為“何老”)主持。何思敬是我國馬克思《哲學的貧困》等著作的最早譯者,又是延安“新哲學會”的主要人物,後來還是毛澤東赴重慶談判時的“法律顧問”,是一位老資格的哲學家和法學家。只見他説:“今天,我們請到了馮友蘭先生來給我們講演中國哲學。大家知道,馮友蘭先生,可説是中國哲學界的一面旗幟!”何老的這後一句話,使在場的人一驚,因為當時馮友蘭是公認的“資產階級”哲學家,怎麼成了“中國哲學界的一面旗幟”?何思敬不久就為這句話付出了代價,被免去了系主任職位。
馮友蘭先生開講了,他身材魁梧,戴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給人印象深的是他留有長長的美髯。大概他也感到何思敬這句話的“問題”,説:“剛才何老的話過譽了,我不敢當。”接着他就進入正題:講中國哲學的繼承問題。
馮友蘭説,在中國古代哲學命題中,有兩種意義,一是“抽象意義”,一是“具體意義”。如孔子説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説乎”,從具體意義上説,孔子叫人學的是“詩”、“書”、“禮”之類東西,現在時代不同了,不學這些東西了,不去繼承它;但從抽象意義説,孔子這句話是説,無論學什麼東西,學了之後都要經常温習和實習,這樣看,這個命題就是對的,可以繼承。馮友蘭還舉了大量的古代聖賢先哲的話和命題,來論證他的這一“抽象繼承法”。
馮友蘭講演時沒有講稿,他帶有河南口音的話語娓娓道來,講得通俗易懂(後來看馮先生文章多了,知道這是他的文字的一大特點,能把深奧的哲學道理講得淺顯而明晰);不過他講演中隨手拈來列舉的許多古籍和先哲的話語,一方面使我們這些小大學生開了眼,對馮先生的博學極其佩服;另一方面聽起來又感到很困難,因為畢竟我們許多書還沒有讀過。大概領導和馮先生也意識到了這一問題,因此開講後不久,就讓人抬上了一塊黑板,又上來一位老師配合馮先生講演寫板書。馮先生講演中提到的任何先哲和古籍中的話語,這位老師都能很快在黑板上寫下。這下,我們除佩服馮先生的博學外,對這位老師的“博學”也十分佩服。事後我們得知,這位老師是我們系中國哲學史教研室的楊憲邦講師。
馮友蘭先生在講演後,就把這次講演內容整理成文,以《中國哲學遺產的繼承問題》公開發表了,結果被人概括為“抽象繼承法”,引發哲學界一場大爭論。到了六十年代以後,“抽象繼承法”又被上綱為“反馬克思主義”的“唯心主義”觀點而屢遭批判;“文革”中更是成為打倒馮友蘭先生的“重要罪證”之一了。
請馮友蘭開會
1960年年初,我和一些同學被通知提前畢業,分在哲學系各教研室任教。我和羅國傑等四個同學一起,由羅國傑(他學識高、資歷老,年齡也比我們大許多)領導,籌建新中國高校第一個倫理學教研室。可是我們從沒有學過“倫理學”,當時中國也無一本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書籍可讀可借鑑,於是就從查《哲學詞典》中的“倫理學”條目開始,一點點積累學科資料。當時中共雖已和蘇共鬧翻,但蘇聯在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學科建設上還是先我們一步,他們已有了一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大綱》公開發表。於是教研室讓我將其譯出打印作為藍本;又經過近一年努力,我們倫理學教研室也搞了一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教學大綱》。這個《大綱》怎麼樣,哲學系領導決定開一個倫理學討論會,請有關專家來對《大綱》提意見。在請的專家中,馮友蘭先生是第一位,還有賀麟先生等。
討論會在1962年初秋的一個下午舉行。那天上午,系裏突然通知我,讓我會前到北大馮友蘭先生家去接他一下。那時我年輕懵懂不知規矩,一不知去前要打電話預先聯繫一下,二不知接馮友蘭這樣的大專家,是要小車接的,就自己乘上了32路(即現在的332路)車去了北大。到後按照事先打聽到的地址,找到燕南園馮先生住處,馮先生迎了出來,知道我來接他,説:“不用接,我自己可以去。”他請我在客堂坐下,他去取材料。我環顧一下客堂,光線較暗,但古樸,書極多,連走廊都放了書,我平生第一次在一個人家裏見到有這麼多書,真是開了眼了。很快馮先生出來,我們一起又坐32路車來到人大。
開會後,與會專家基本肯定了這份《大綱》。但也提了些意見。馮友蘭先生提了些什麼,具體已記不清了,但印象深的是他提出中國的倫理學要有中國的材料,和中國古代倫理道德相銜接。他這一意見今天看還是對的,但在當時“左”的指導思想下,有人覺得他又在“販賣”反馬克思主義的“老古董”,準備寫文章批判他(後來沒有寫)。
散會後,系主任張騰霄立即吩咐我去學校叫輛小車送馮先生回北大。我剛要起身,馮先生説:“不客氣了,我到隔壁餐廳去吃頓飯。”原來,當時困難時期油水少,人大旁邊西頤賓館開了家高價餐廳,一個菜要十幾元幾十元,我們這些每月拿56元工資的小助教吃不起,但對馮友蘭這樣的一級教授(每月有300多元工資)和全國政協委員(聽説有100元車馬費)就不在話下了。
怎樣“保護自己”
當時,已到了“天天講”階級鬥爭的年代,馮友蘭已成了哲學界乃至整個學術界的一個“反面教員”,他講的任何話語,寫的任何文章,不管意思對錯,都有人按照相反意思來批判。我就遇見過一次。
那時,人大和北大的哲學系正奉命編一本《中國哲學史》教科書,兩系在中央黨校開一系列中國哲學史討論會,我有幸參加了一次。這次會馮友蘭參加了,參加的除兩校中國哲學史的教師外,還有一些有關專家。馮友蘭在會上發了言。他講的是古代統治階級哲學思想佔統治地位的問題,只見他説:“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佔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説,一個階級是社會上佔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佔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因此,他認為中國古代統治階級的哲學思想也佔統治地位。馮友蘭剛説完,立刻遭到與會者的一通批判,只見一位著名左派哲學家關某指着馮友蘭説:“馮友蘭,你錯了,統治階級的思想怎麼成了全社會佔統治地位的思想呢?古代哲學思想中佔普遍地位的永遠是代表勞動人民、具有人民性的思想。統治階級的思想都是佔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實質是為統治思想辯護,為統治階級辯護。”
馮友蘭在大家對他批判時,摸着鬍子微閉雙眼,一點不動聲色,可是在關某批判發言後,他突然睜眼睛,説:“關某同志,我説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佔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可是馬克思恩格斯説的話。”大家一聽愣了,關某馬上問他:“馬克思恩格斯在什麼地方説的?”馮友蘭説:“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説的。原來,《德意志意識形態》作為《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剛翻譯出版不久,許多人還未讀過,而馮友蘭已先讀了,並在發言中加以引用,還不作説明。這使關某和其他批判者十分尷尬。
我當時感到馮友蘭十分“狡猾”,“老謀深算”;很會“保護”自己,很懂得“戰略戰術”,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大概是馮先生多年在受批判中養成的“保護”自己的本領吧。
(本文摘自《憶舊瑣記:當年學術理論界的那些人和事》)
來源:中國學術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