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謫仙人”李太白還是“千古詩聖”杜子美,還是看到一些景物和人的時候突然冒出的那些深藏在肚子裏的詩句?其實這些都是我們所能想到的。哪個中國人心裏沒有一段“牀前明月光”的往事呢?我想,學習詩詞,更是學習一種詩人的人生。正如我們都不可能是李太白,但是不妨在生命裏的每個時刻,做個李太白。
今天我們要説的是李商隱,他和杜牧一起並稱為“小李杜”,一生詩作頗豐,但是我們今天,只説他一首詩《端居》。
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牀敵素秋。
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
李商隱我們對他都很熟悉,語文課本上出現了很多他的詩,比如那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本來只是為了歌頌愛情的,後人拿來稱頌老師也是合適的,還有那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頗有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意境了。
然而他的故事,你真的清楚嗎?
李商隱一輩子,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糾結。
他明明深受令狐楚的提攜和重用,但是卻娶了令狐楚政敵的女兒,因此兩頭不着好,牛黨的人覺得他背叛了,忘恩負義,李黨的人則是對他的也抱有一定的懷疑。旁邊看的人也覺得他投機取巧,左右逢源,兩頭不討好,所以,李商隱從他成為了王茂元的女婿的時候,他的政治生涯早早就被判了死刑,在夾縫中艱難活着。
除了自己的仕宦生涯在這些蠅營狗苟中消磨了大半輩子,更是自己的錯過。他出生的時候,大唐盛世和李白杜甫那樣詩歌的黃金時代也已經過去了,他的家族更是早早的衰落了。他錯過了自己家裏的繁華,也錯過了繁華的大唐,他只能在先輩們的詩歌裏,看到自己未曾見過的盛世風流。
他是如此的糾結,而糾結的人心裏,看什麼都不太高興。
他寫詩,就感覺自己比杜甫還慘,杜甫起碼還有“會當凌絕頂”的時候,而他就只是一個人在面對着美好的景色,唏噓感慨不已,然後突然心裏有一些捉摸不透的感觸,這時候,自己的詩歌就出來了。
他看見蟬,不會去想一些前人已經寫透了的清高,他會尖酸的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他看見燈在燃燒,會想到自己就像這燈一樣,煎熬着,燃燒着;看見鴛鴦,他不會看見愛情,只會看見分別,就像自己的愛妻去世那樣,看什麼都是灰色的。
他做不到李白那樣的清高飄逸,也擺不出一副故作清高的姿態來,也不想憂國憂民,這對他太沉重了,他只是想安靜地記錄自己的生活,這就是他動筆的理由。
孟子説,知人論世,我們之所以要看《端居》,不僅僅是因為它美或者是冷門,而是要走進這首詩的內部,去把握它的脈搏。
我們現在已經不可考證作者是在哪裏寫下這首詩了,李商隱的詩,就像一個五彩斑斕的謎面,有些東西,越美好,是越沒有細節的。他的詩,也許你一眼望過去,其實看不懂他想説明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説,但是美的感覺是通用的。相比於《錦瑟》那種無題詩,這首詩,還算是好懂的,但是總歸是有些李商隱自己的味道在的,就是那麼一點的朦朧感。
題目是《端居》,什麼是端居呢?就是因為疫情而在家裏閒坐的我們現在的狀態。端居就是閒居,我們之前説過,在李商隱的世界裏,牛李黨爭是永遠也避不開的話題,一生活在傾軋裏,就連最後去世的時候也滿是不甘和遺憾,一步錯步步錯。
這首《端居》就是寫作於他一次被貶他鄉,並且是個閒官,不然怎麼能叫,閒居呢?有意思的是,有意思的詩,往往都是被貶的時候,才寫得出來,張九齡一罷相,“海上生明月”就出來了,可能是避開了外界的干擾,才能讓詩人,更多的關注自身吧。
你鬱悶了會怎麼辦?找人説説唄,一個鬱悶不如兩個人一起鬱悶。如果想説的人很遠的話,那就只能寫信訴苦了。
白居易和元稹就經常寫信,畢竟一個“垂死病中驚坐起”,一個“我寄人間雪滿頭”,在古代,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我們研究古人,也一定不會忽視他們的書信。那麼李商隱,他期待的是什麼呢?自然也是來自於家人的一封書信,畢竟這樣的人,大概率沒啥好朋友的。可是家裏的信,盼啊盼,就是盼不到,越盼不到則越想的慌。比如那場經典的巴山夜雨,就是這種心境的完美反映。
然後他第一句就寫,“遠書歸夢兩悠悠”,悠悠就是很遙遠的意思,作者接不到來信,自己回鄉又是很遙遠的事,自然而然生出這一番感慨。這是起,用《紅樓夢》裏別人點評王熙鳳的“一夜北風緊”的話,這才是會寫詩人的做法呢。
感慨完了,就是唐代詩人經典的回頭一望,李白那首“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望”就望出了名堂,但是李商隱也不逞多讓,他也回頭望,沒有月光,沒有霜,只有一張空牀,幾疊羅衾。他説“只有空牀敵素秋”,一下子就有了李煜“羅衾不耐五更寒”的味道。
對於“遠書歸夢兩悠悠”的李商隱來説,更是平添了幾分寒冷,然而詩人只有“空牀”而已。在清人編的《玉溪生詩箋註》中給“敵”字進行了高度評價,説這個字“險而穩”,同樣的評語,我只在李清照的“獨自怎生得黑”中關於這個“黑”字中看到。不用“對”,因為沒有“我”,不用“不耐”,因為字數對不上。
後面兩句,不由讓人讚歎李商隱的才華了,連白居易都説要做他兒子的人才華果然不可小覷。“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就算是完全不懂詩歌技法的人,都覺得太美了,冷到驚豔。
青苔,紅樹很秋天,青苔因為“客稀”,紅樹因為“天冷”,再加上青對紅,眼前一下子就出現了一幅美到極致的秋景,然後還有絲絲秋雨落下,那輪冷月,撫摸着思鄉的未歸人。他在雨中愁,也在月中愁,他在愁什麼呢?僅僅是未到家書嗎?或者僅僅是那份“還應説着遠行人”的愁思?
我想,不只是這些。
他曾經也是一個“不羨王祥有佩刀”的凌雲青年,王祥是著名的“卧冰求鯉”主人公,後世多用“王祥佩刀”這個典故來説自己不愁富貴,李商隱也曾經做如此想過,但是終究是一場幻夢罷了。他愁的很小也很大,自己的人生,看起來很小,但是對於每個人來説,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他不僅僅是想那個她了,也是在想那個曾經的自己。
唐代詩人中,李商隱可能是名氣比較小的那個。
後人説李白,説杜甫,説的神采飛揚,眉飛色舞,一會兒説李白天縱奇才,一會説杜甫沉鬱頓挫,甚至驚歎於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也詫異於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甚至連在他之前的李賀,和他同時代的杜牧,都有大批粉絲。只有李商隱,一個人孤零零的抱着他的詩,站在那裏,看着那些詩人或是疏狂,或是落寞的時刻,就連林黛玉,都不太喜歡他的詩,只偏愛那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原因他的詩太晦澀了,而晦澀難懂的作品,要麼就是流於淺薄,要麼就是神品。他寫詩是超現實的,像幾百年之後西歐那些意識流小説家,比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還有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如果當代有男青年説自己很喜歡這些作品,那他八成不靠譜,年輕人是讀不懂這些的,哪怕你有天賦,年輕人少的不是天賦,是耐心。
李白也曾因為不懂政治而惹出大麻煩,這些在我們在幾百年之後看來很明白的東西,在當時人看來,可能是拍破了腦子都意識不到的問題,可能李商隱當初只是想中立而已,結果到頭來兩頭不討好,很多事情,中立的人看似超脱,實際上是最如履薄冰的。
在他死後,他的朋友崔珏寫了一首詩來總結他的一生“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他也曾得到過機會,在唐大和三年的那場相識裏,只不過一步錯步步錯,最後他只能像那秋天裏的冷月一樣,獨自愁苦着。
在雨中。
文/枕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