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項古老的手工技藝不常見,它隱藏在此山中

文化交流雜誌特約作者 陳陽

真正的隱逸並非厭世而獨居,裏面恰恰藏着對人生終極價值的探問,還有對人最深切的關懷和悲憫。

近些年,我的導師,一位北大的考古學教授,每至浙江,必到天台山下拜訪一位老友,30年隱居於此從事創作的當代藝術家梁紹基。

理解當代藝術的裝置作品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人是通過國際知名大牌愛馬仕推出的展覽,才認識這位天台山下隱居的當代藝術家。2015年12月,上海愛馬仕之家推出梁紹基的個展《絲夢》。他用蠶絲構建了一個自然與手工合一的夢境,置身其中,也許不能很快理解藝術家的用意,但是,若有若無的蠶絲所呈現的自然與藝術之美,勾勒出來的泠然寥廓、充滿禪意的展覽氛圍,還是讓人不知不覺間心中一動。

梁紹基早年從事工藝美術設計和美術創作,20世紀70年代中葉開始探索纖維藝術,80年代專注軟雕塑。梁紹基的當代藝術創作,試圖回到織物原始的起點,他以蠶絲為媒介,創作了一系列層次豐富的裝置作品。從1988年的“自然系列”開始,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再到“月庭”“孤雲”系列,始終以蠶絲為材質,但是在創作理念上已然經過幾次迭代。

這項古老的手工技藝不常見,它隱藏在此山中

《絲夢》展廳一瞥。透過絲束,可以隱約看到展廳內各組以蠶絲為材料製作的裝置。梁紹基用這個天與人、自然與手工合一的絲空間,表達他對生命和自然哲理的關注。

看着他奇思妙構的作品,我不禁好奇,為什麼天台山能孕育出堪稱傑出的當代藝術作品?於是我把目光投向他工作室背後的天台山,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

這裏有極深厚的底藴

天台山山脈綿亙於金華、紹興、台州、寧波,入海餘脈則構成舟山羣島,境內有千巖競秀、萬壑爭流、飛瀑雲海,是匯聚自然精華之地。

東漢末年,道士葛玄來天台山隱修,煉丹學道,天台山從此與道教結緣,進入文化史的視野,成為一座仙山。魏晉以後,北方戰亂,衣冠貴族大量南遷,黃河流域的中原文化隨着人口的南遷而與浙東文化融合,越中成為人文薈萃之地。各路文人詠山水之勝,體物寫志,留下了很多名垂千古的篇章,其中,東晉名士孫綽的《天台山賦》把天台山推向第一個文化高峯。

這項古老的手工技藝不常見,它隱藏在此山中

纖細的蠶絲連接着蠶生命歷程中最初的狀態和最終的成品——刺繡,經由藝術家的創作,蠶的一生被濃縮,自然的生命與時間因此被靜置,也引導參觀者思考生命的歷程。

六朝士人的文才風流為浙東的自然山水增添了人文之光,留下了大量遺蹟。唐代詩人慕名而來,尋跡而去,歌詠抒情,揮灑篇章,用文字鋪就了一條浙東唐詩之路。

唐詩之路的具體路線,從杭州經蕭山進入浙東運河,到達越州、上虞,再沿曹娥江上溯剡溪,經剡縣到達天台山。這條路,把天台山推向了第二個文化高峯。眾多文人逸士循路而來,或者遊覽其間,或者乾脆住下。

這條路,是沿運河進入浙東南的交通要道,道家前來煉丹隱修,山水詩在這裏萌發,佛教中國化在這裏深入,書法藝術在附近的地區發揚光大,所以它也是一條文學之路、文化之路、宗教之路、清修之路和隱逸之路。這條路,使天台山完成了文化的蜕變,從原始的農耕文化轉向六朝隋唐時期神異玄幻的宗教文化和山林隱逸文化,最後成為集道教南宗祖庭與佛教天台宗發祥地於一身的歷史文化名山。

由物至道的昇華地

神州大地,物華天寶,從來不乏自然的饋贈。然而,能夠讓這些自然的饋贈之物打上人文的烙印,再由物至道凝結成思想文化精萃,這樣的例子並不常見,而恰恰在天台山卻能找出幾例。

比如,天台山的茶,是仙茗、佛茶,也是茶道之祖,幾乎貫穿了整部茶葉的歷史,是中國文化中由物至道的一個典型。

又比如,從民間工藝走向宗教藝術至寶的乾漆夾苧工藝。

乾漆夾苧是一項古老的手工技藝。據史料記載,東晉時期,戴逵父子在天台山一帶將民間流傳的乾漆夾苧法工藝用於寺院的佛像製作。唐代中期,僧人思託將此法傳到日本,當時由他製作的鑑真坐像保存至今,被日本奉為國寶。宋代,天台張延皎、張延裘兄弟用此法制成的一尊釋迦像,由日僧帶至日本,現仍供奉於清涼寺。

乾漆夾苧工藝,俗稱脱胎漆器,屬於漆工藝的一種。苧是一種麻屬科植物,即苧麻。這種工藝,以山漆、苧麻、五彩石粉、桐油、香樟木等多達13種本地物產為原料,先做好一個木胎,用竹篾繃扎,以細麻、稻草、泥土及漆灰糊封,再塗上漆泥,塑出骨肉,陰乾、磨光,然後漆彩漆、貼金飾,等漆幹到一定程度後,把木架等用作胎骨的部分酌量拆除,製作的器物就剩最外面一層空殼,分量很輕。但是,經過上述多種技藝處理後製作的器物,經久不蛀、光澤潤亮,不開裂、不變形,而且綜合了雕塑、彩繪、金裝的藝術魅力。乾漆夾紵工藝製作的佛教造像,色彩鮮豔,能更好地保存佛像原本的神韻,細膩的紋路和流暢的衣紋,有光潤亮澤的質感,不會像一般木雕佛像那樣容易開裂變形。乾漆夾紵造像,哪怕體量巨大,分量依然很輕,非常適用於一些需要移動造像的宗教活動和儀式。

這項古老的手工技藝不常見,它隱藏在此山中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隋至初唐乾漆夾苧佛坐像。

由於乾漆夾苧技藝一直只限於民間工匠的師承相傳,技藝的傳授靠的是師徒的口傳身教,沒有形成文字,全憑悟性和長期實踐的體會才能掌握。加上工序繁瑣、製作難度極高,歷史上沒有形成較大的製作規模。隨着時間的流逝,乾漆夾苧佛教造像不但是佛教的聖物,更是珍貴的藝術品。存世的乾漆夾苧造像屈指可數,基本都流落於海外,其中最早的製作於隋唐之際,距今已有1200多年曆史。紐約大都會藝術館收藏的一件唐代乾漆夾苧佛坐像,高96.5釐米,寬68.6釐米,出自河北正定隆興寺,為日本商人收購後轉賣美國。此外,美國佛利爾美術館有一件年代相近的佛坐像,捷克國立博物館收藏了一件宋金時期的佛坐像,可惜國內的各大博物館都沒有這類珍藏,足以見其珍稀的程度。

乾漆夾苧工藝難度大,工序繁瑣,配料講究,堪稱手工技藝之最。其實,雖然時間跨越千年,梁紹基的工作和一個從事幹漆夾苧佛像製作的手藝人並無二致。隱居在天台山下三十餘年來,梁紹基研讀各種養蠶書籍,動手養蠶育蠶,甚至根據需要對蠶種進行優選、雜交,用音樂、聲音以及亮光引導蠶按照藝術家既定的方式吐絲,掌握了讓蠶在平面上吐絲制繭的技術。他看似隨意的創作,其實都是以特殊的專業知識和超常的技術為支撐,創作過程漫長。除了技術上的難度,他把自己對人生和藝術的思考傾注到作品中,所以最後呈現出來的作品往往寓意艱深,也遠離商品化。他的作品並非簡單的物品,是行動和思維過程中留下的痕跡,是科學與藝術,生物學與生物社會學,紡織與雕塑、裝置、行為藝術的臨界點,也是當代藝術作品由物至道的最好體現。

寒山和天台山的隱逸

“唐宋時期,天台山上有幾百座寺廟,香火鼎盛。天台山出過很多‘瘋和尚、野和尚’。濟公、寒山、拾得、豐幹。我非常敬仰寒山,他寫過很多白話詩。他隱居天台,活到90多歲。其實,我對他的史料研究並不太多,但他很吸引我。為什麼在那個時候,他就有一種很超前的意識,而人又那麼淡泊。我是懷着這樣的信念去體驗,而不僅僅是走馬觀花地駐紮在那邊。至今,我認為我也未完全參透,但是我感到天台能出寒山,這種氣息不簡單。”梁紹基在接受採訪時聊到了寒山。

據天台地方學者在《天台山唐詩總集》一書中的統計,唐代共有312位詩人,包括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等,創作了31362首有關天台山的詩。在這些詩人中,寒山是極為獨特的一位。他是中國唐代乃至整個古代都少有的幾位白話詩人之一,在中國詩歌史上遠遠説不上著名,卻在20世紀以來的日本備受學者推崇。自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起,寒山詩在日本一版再版,並且有10多位學者對其詩作了大量研究、註釋及翻譯工作。到了20世紀50年代,寒山詩遠涉重洋傳入美國,美國“垮掉的一代”將寒山奉為偶像。隨後,寒山的詩又被翻譯成英語和法語,在歐洲也有眾多的讀者。甚至有研究者認為,在那裏,他的聲譽比李白、杜甫還要高。

作為當代藝術界的佼佼者,除了每年一個展覽,梁紹基彷彿藝術家中的隱士,極少出現在公眾媒體中。他就像唐代的寒山,詩名在外,可是身影卻隱藏在天台山的雲霧中,隱約不可見。

這項古老的手工技藝不常見,它隱藏在此山中

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隋至初唐乾漆夾苧佛坐像。

天台山也是隱士理想的棲居地。傳説中,楚漢相爭之時,項羽的謀士范增在遭離間計暗算後進入天台山隱居,當地人還曾建有亞父廟供奉他。信史裏,東漢末年,葛玄來天台赤城山從方士左慈隱修,煉丹學道。東晉興寧(363~365年)間,敦煌高僧曇猷來天台石樑方廣築廬修持,親歷五百羅漢顯化,開始其開拓天台佛國的歷程。陶弘景於齊永明年間在天台拜謁隱逸道士,編撰了一部徵引宏富的集大成著作《真誥》。梁昭明太子蕭統,曾隱居平橋鎮開巖。自唐至清,慕名而來天台隱居和定居的各級官員多達65人。

真正的隱逸並非厭世而獨居,裏面恰恰藏着對人生終極價值的探問,還有對人最深切的關懷和悲憫。天台山下,梁紹基的工作室離國清寺很近,他常常與方外大師們坐而論道。在別人看來,他的創作過程是孤獨的。其實,正是這種生活和精神上的孤獨,使人擺脱了世俗的糾葛和瑣屑,隔斷了紅塵的喧囂與躁動,得以集中力量攀登精神的頂峯,在生活之上為自己建造第二世界。梁紹基躲在蠶的生命裏,以蠶的生命歷程為主線,經由柔軟纖長的蠶絲與自然人文的多元互動,在藝術與科學、雕塑與裝置、行為與多媒體的臨界點上,潛心探索時間與生命的永恆話題。

隱居於天台山下,梁紹基始終保持自己推出個展的節奏。他的作品裏有天台山的深厚和靜謐,那是一座橋樑,把中國文化中最深沉寧靜的思考,藉由蠶緩緩吐出的絲,無聲地啓迪着那些善於思考的人們。

一番精神漫遊天台山,我恍然大悟:梁紹基在最中國的地方,用最中國的材料,做出了最具中國精神內涵的作品。

A Recluse Artist of Mount Tiantai

Liang Shaoji (born in 1945) has been living like a recluse at the foot of Mount Tiantai for about 30 years. My tutor, a professor of archaeology with Peking University, goes out of his way to visit Liang whenever he visits Zhejiang.

Many artists and enthusiasts got to know about Liang Shaoji’s art installations through an exhibition held in Shanghai in 2015 commissioned by Hermes, an international luxury brand. The solo exhibition titled Silk Dreams featured his works of silk.

這項古老的手工技藝不常見,它隱藏在此山中

裝置作品《越》(局部)。整個裝置由尚未完工、繃在架子上的刺繡與連帶着蠶絲的蠶繭組成。纖細的蠶絲連接着蠶生命歷程中最初的狀態和最終的成品——刺繡,經由藝術家的創作,蠶的一生被濃縮,自然的生命與時間因此被靜置,也引導參觀者思考生命的歷程。

Liang started his career as a designer. In the mid 1970s he began to explore the fiber art and, in the 1980s, turned to soft sculpture. In his artistic pursuit, Liang chose silk as the major medium for his artworks. Since 1988, he has dreamed up several series of silk works, showing his art conceptions in multiple dimensions.

Mount Tiantai has certainly inspired the silk artist in more than one way. Liang isn’t the first recluse in the region. In history, Tiantai was home to a great number of people who desired to stay away from the madding world. The first batch of recluses who came to the mountain can be traced back to more than 2,000 years ago. Some hermits are quite well known in history. One recluse was a prince. A Buddhist monk came to the mount and claimed he saw 500 Arhats make themselves visible in front of him. His statement attracted other Buddhists to Tiantai, starting the mountain as a cradle of Buddhism. Another recluse was Han Shan (Cold Mountain), a poet of the Tang Dynasty (618-907) whose poems inspired various American poets in the 20th century. Liang Shaoji says that he has been influenced by Han Shan.

“I haven’t studied him thoroughly, but he is quite a charm. I can’t help but wonder how he was so much ahead of his time and yet he was indifferent to worldly pursuits,” Liang says. “I have been following his footsteps in experiencing my life. I haven’t understood Tiantai completely but I am sure a mountain that produced Han Shan means something to me.”

According to local scholars, in the Tang Dynasty alone, 312 poets visited Mount Tiantai and they wrote 31,362 poems in which Mount Tiantai appears. These poems inspire Liang, too.

Liang considers himself as a reclusive artist who neither dislikes the world and nor wants to distance himself totally from the world. Instead, he seeks to answer questions about life in art. His studio isn’t far from Guoqing Temple where he often takes part in discussions on religion with Buddhist monks.

Liang runs his own silkworm farm. Over the last 30 some years, he has read up books on sericulture and developed some techniques to make the silk he wants. He has even done some experiments to improve seeds, to introduce music into the breeding of baby silkworms. All the silk he uses for his fiber artworks is from his own silkworm farm. At first glance, some of his silk installations look simple, but they present elements from art, science, sculpture, installation, behavior, and multimedia.

Though he leads a reclusive life at the foot of Mount Tiantai, Liang Shaoji holds his solo exhibitions at a regular interval.

這項古老的手工技藝不常見,它隱藏在此山中

捷克國立博物館藏宋金時期佛坐像。

這項古老的手工技藝不常見,它隱藏在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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