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虎嗅商業消費組
作者｜昭晰
題圖｜《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劇照
虎嗅注：00後正深刻地影響商業世界。他們更愛自己、更乖、更肆意。在深度調研數千名00後，並與其中近百人對話交流後，虎嗅將推出00後系列報道《拿捏00後》與00後人羣研究報告《乖；愛自己》。點擊鏈接填寫問卷，有機會獲得虎嗅在7月初發布的00後調研報告。本文是00後系列報道第一篇，重點關注00後的親密關係。
00後鳶尾是我認識的神童少女，少年班，TOP2本科，去美國讀研的時候，她還不到18歲。她興趣廣泛，熱愛運動，出國前談過兩段校園戀愛，戀愛對象都是社團、球隊裏的小夥伴，加上她年紀輕輕，聽起來很像高中生的懵懂戀愛。
這次聯繫時，她像變了一個人。
和同我談天的20多位00後一樣，性意識覺醒和親密關係中更加自如成了鳶尾的愛情註腳。虎嗅即將發佈的00後人羣研究報告顯示，超八成00後不介意婚前性行為。
鳶尾告訴我，自己和男友是從性伴侶轉為open relationship（開放型關係）的男女朋友關係的。男友在美國中部，她在美國西部，相距2800公里，4小時航程。他們約法三章，兩人在親密且穩定的關係基礎上，可以和其他人約會，前提是保持信息的公開性和透明性。
目前，鳶尾在南美旅遊，遇到了一位志趣相投的夏日戀人，一個有着不俗才華的音樂製作人。鳶尾一直喜歡作曲，打算和這個短暫的partner合作寫幾首歌，度過這個假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這個時代的年輕愛情，情緒依然熱烈，但內核卻變得愈發理性。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教授、家庭與性別研究中心主任李婷告訴我，在她做的過萬份調查中，90%大學生希望找個伴侶相互幫助、共同進步。
與過去的代際不同，00後是物質豐饒的一代，在多數需求都得到滿足後，現在的年輕人在戀愛、婚姻乃至生育中都更看重對個人的意義和價值。他們前所未有地關注自己的感受與成長，而非在愛情和婚姻中承擔的角色。
虎嗅即將發佈的00後人羣研究報告顯示，對待情感，00後女生相比男生更為灑脱，且78%的女性00後認為“搞錢比愛情更重要”，比例遠高於男性。
王小波寫過“愛你就像愛生命”，對今日的00後而言，“愛你就像愛自己”才是最高禮遇。
00後出生於信息爆炸的時代，移動互聯網浪潮於他們而言真實得像迎面撲來的巨浪。這種感覺帶來的不是淹沒，而是衝浪一般風口浪尖的征服感和成長感。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茉莉（2000年出生）頂着“乖乖女”“別人家的孩子”的面具生活了太久，她早已熟諳生理知識，但連戀愛都沒有談過，始終沒能真正體驗那種愉悦。
來到北京讀研後，她在社交軟件上劃到一個博士。第一次見面，他們就發生了性關係，這也是茉莉的第一次。沒有緊張，沒有惶恐，只有享受。
茉莉只想享受生理上的愉悦，但不想在感情上付出。性和愛情只是生活的邊角料，填補生活中的一塊空白，完成一個以“我”為中心的需求閉環。合拍讓她和博士成為了長期性伴侶，但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及確認戀愛關係。
青少年性教育機構莓辣創始人色阿告訴我：青少年們的性意識在發生改變。他們對性的好奇和羞恥感已經減少了，同時，對性相關的社會性議題表現出了更強的關注與同理心。
性與愛的探索，open與exclusive的拉扯，在00後的愛情遊戲中交織着。
性意識覺醒
性意識覺醒是00後們的顯著標籤。
一些孩子初嘗禁果的時間在提前，到了令人驚訝的地步，但他們對性知識的瞭解程度之深，安全意識之強，對伴侶體驗的體貼入微也令我印象深刻。
2002年出生的藕荷告訴我，她和伴侶有着不同的特殊性癖好，為了帶給對方更好的體驗，他們會主動學習對方體系下的玩法和知識。
電影《洛麗塔》
是什麼導致了00後們性知識的進步？更完備、更科學的性教育已經進入年輕一代的教育體系當中了嗎？帶着這樣的疑問，我找到了青少年性教育機構莓辣創始人色阿和性教育遊戲《Self Reliance 自我性賴》創始團隊。
1998年出生的色阿高中時，遇到了暴露狂。報警後，她回到學校和室友們分享了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沒想到，一個女孩哭了——她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這成了她心裏的陰霾。在更多次講述中，色阿發現，有太多年輕人活在這樣的陰影下，不知道如何解決。她決意幫到更多人。
高中畢業後，她和幾位同伴成立了青少年性教育機構莓辣，從2016年開始，他們就在全國初、高中進行性教育講座，各地舉辦性教育展覽。
色阿告訴我，這幾年來，青少年們的性意識在發生改變。
曾經，同學們在講座上會展現出對性議題的害羞，會起鬨，還處在一種與性羞恥對抗的階段。
但現在的青少年們對性的好奇和對性羞恥的抗拒已經變少了，而是對性相關的社會性議題表現出了更強的同理心和關注，比如性侵犯、性騷擾、月經羞恥、性別平等、性少數羣體的權益等等議題。有男孩會提問，男性能不能吃避孕藥。
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
在對00後們的訪問中，我得知，這一代家長的態度已經更為開放，會較早地告知孩子如何保護自己，部分家長會主動購買兩性科普書籍供00後學習，但多數學校對性教育還是諱莫如深，避之不及。
英美劇的入侵讓他們更早地暴露在了性的文化暗示中，對性產生好奇後，互聯網幾乎能提供他們需要的所有信息。
但在系統性教育缺失的背景下，他們缺少深入詢問，價值觀判斷的對象。遇到危機時，冷冰冰的互聯網信息並不能起到情感上的寬慰和指導作用。
性教育科普的重任來到了社會力量和00後們自己身上。
Eroducate 亦裸是一個致力於通過社交媒體和電子遊戲推廣性教育的組織，創始團隊有7個人，全是00後。他們開發的遊戲《Self Reliance 自我性賴》涉及性場景下的種種選擇，比如説，當主角意外懷孕後，玩家可以選擇告訴家長或隱瞞下去。
遊戲場景是創始團隊真人拍攝的，初始版本可以用“成本低廉、粗製濫造”來形容，但上線Steam後，獲得了200萬瀏覽量，目前已經有40萬遊戲用户。
最初，有人評論這個遊戲或者找到創始團隊探討時，都帶有一絲揶揄或不正經。然而，在意識到這羣年輕人在做正經性教育、普及性知識後，所有人都認真了起來。
Eroducate 亦裸創始人Sharon告訴我，在意識到國內性教育如此缺失的情況下，做這個遊戲讓她對社科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目前，她在讀認知心理學的本科，未來還希望用更多更深的企劃來推動性教育的發展。
速食愛情
2000年出生的月白遇見大自己10歲的酡顏時，被那種眼底空空的感覺擊中了。一個年紀輕輕卻少年老成，一個年過30卻簡單清澈，一眼望去就互相洞見的瞬間，月白淪陷了。
她和酡顏都是藝術家。一起做工藝品；一起在酡顏的露台上種花，鈴蘭、風車茉莉、海芋、水仙......100多種，兩人想用植物做一個天際線；一起騎行在半夜的鄉下縣道上，到先鋒稻田書店，回家路上一片漆黑，酡顏坐在月白的後座上，一束孤獨的車燈在黑暗中搖擺。萬籟俱寂，彷彿一場逃亡。
電影《蘇州河》
“我第一次體會到燃燒自我的愛。”月白對我説，“這種愛像芍藥一樣，開得很快，謝得也很快。”
愛情是一種永恆的滋養，而愛情的主人公可能只是過客。00後們彷彿更早地接受了愛的真相，用愛來填補自己的孤獨和空虛，用愛激發自己最大的能量，但不再強求愛的持久。
“通過情感的激發去做一些事情，這種感受是很曼妙的，是沒有辦法被代替的。”已經分手的月白告訴我。語氣中，我險些分不清，她愛的是酡顏，還是酡顏帶來的那種感受。
復愛合緣集團情感研究院院長談檀告訴我：“00後這一代人追求輕鬆的關係，希望在興趣愛好上和戀人產生共鳴。他們覺得談戀愛不一定是基於愛，有好感或被追求就可以很快談戀愛。但這種戀愛關係容易在短期內分手，疫情長期居家以及寒暑假是他們的分手高峯期。”
茉莉的性需求從博士那裏得到滿足後，另找了一個很温柔的男孩戀愛。男孩住在北京的衚衕裏，一天傍晚，茉莉玩着他的電腦，男孩的兩隻貓在屋裏跑來跑去。做飯的他時不時來喂茉莉一口菜，問她好不好吃，温情至極。
晚飯後，他們牽着手在衚衕裏散步，迎面走來一對老爺爺老奶奶，白髮蒼蒼，也牽着手。4個人擦肩而過，茉莉和男孩在看他們，他們也在看茉莉和男孩。那一瞬間，茉莉想：“可能幾十年後，我們也像老爺爺老奶奶一樣，看到一對年輕人，想起自己當年的樣子。”
電影《年輕氣盛》
最柔情的話往往出自最無情的人。和温柔男孩戀愛的同時，茉莉並沒有斷了和博士的來往。
緊接着，在温柔男孩離京赴考的日子裏，她迅速進入了又一重關係裏。一個圖書館邂逅的學弟主動加了她的微信，開始追求她。“我當時純粹想體驗一下校園戀愛，就跟學弟在一起了。”茉莉若有所思地對我説，“我以前還以為自己是一個道德準則非常高的人。”
茉莉還有一位白月光在國外讀博。白月光出身農村家庭，兩人雖心意相通，但茉莉強勢的父母不願看到兩人在一起。情愫仍在生長，曖昧細若遊絲，順着國際長途讓兩人繼續糾纏。
“他對我太好了，我捨不得跟他談戀愛。”茉莉説。對日常的戀愛關係可以淡然處之，甚至不太有所謂，但捨不得和真正有好感的人戀愛。這或許標誌着，對於這個代際來説，“談戀愛”和“情感”的割裂。
黑格爾説過，只有在愛情中，精神能夠體驗對自我的消滅，“以便他者出現”，並再次找到自我。但在今天這個時代，這似乎成為了一種奢侈。
戀愛可以很快餐，但愛情不是。可誰又分得清，什麼才是真實的呢？
“個體式戀愛”
李婷教授告訴我，00後是物質豐饒的一代，在多數需求都得到滿足後，現在的年輕人在戀愛、婚姻乃至生育中都更看重對個人的意義和價值。
在我和00後的對話中，感情能給“我”帶來什麼感受、什麼成長是00後們的主論調。他們願意為對方付出，因為這種付出也是新奇的、能引發自己快樂的情感體驗。
2001年出生的松煙覺得，戀愛的好處是使自己更細膩，更能關注身邊所有人的感受。這是一種社會屬性上的成長。
2000年出生的秋葵對戀愛的終極目標是，兩個人都變得越來越好，實現自己的夢想，如果一個人在進步，另外一個人止步不前，“這樣的戀愛我是談不下去的”。
2000年出生的薄柿，在感情中尋求的是依賴感、信任感和分享欲。他希望對方能在自己情緒不高的時候開導自己，提供一個可靠的肩膀，促使自己冷靜下來，更好地思考問題。
電影《蘇州河》
李婷教授告訴我，超過85%的受訪大學生積極認可婚姻的情感價值。這説明當前的婚姻已經向個體式婚姻轉變，更注重婚姻中的自我體驗，倡導靈活可協調的家庭關係。
但和我溝通的多數00後表示，婚姻比戀愛麻煩太多，尤其涉及生育，壓力太大。松煙直言：“以結婚為前提的談戀愛才是耍流氓。”
有些00後對戀愛毫無需求，他們告訴我，自己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覺得談戀愛有什麼意思，這也是另一種關注自我的表現。
2000年出生的落慄是一個資深的乙女遊戲（戀愛體驗遊戲）玩家，她告訴我，她認為現在很多人進入了情感上的誤區，把個人魅力和性吸引力混為一談。她有很多欣賞的人，但都不想和他們戀愛。“我想好好搞事業，對我來説情感需求不那麼重要。”
電影《年輕氣盛》
2001年出生的山黎豆談過很多次戀愛，但都對戀愛對象較為冷淡，她並不想為對方去改變或付出什麼，也沒有向對方索取情感支持的需求。她和我談論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探討婚姻的時代性與合理性。
目前恢復單身的她是不婚主義者：“人是會變的，但我至少目前真的沒有戀愛和結婚的需求。”
在00後的愛情遊戲中，“我”的需求永遠是第一位的。
結語
00後是物質富饒，信息爆炸，精神豐盈的一代。
他們在性當中解放自我，在安全的前提下享受愉悦；他們還年輕，貪戀愛情的美好，但暫時逃避其中的責任感，速食戀愛；他們關注個體的感受，用愛情的能量去滋養“自我”，促使“自我”的成長。
他們是自我的一代，有着90後、80後們求之不得的灑脱。
在某個瞬間，我忽然覺得，前人的奮鬥與求知，或許就是為了替今天的孩子們爭取一個安全、平等、舒適的環境。在這個環境裏，他們可以自由地選擇，可以大膽地嘗試，可以不被評判，可以不承受偏見，可以對自己負責。
電影《年輕氣盛》
鳶尾告訴我，她生命中的許多部分都足夠性感，足以使她獲得那些複雜的愉悦。
譬如徒步時，和一條小溪纏綿，走到最盡頭處，豁然開朗，一片開闊的湖泊或冰川。那一刻，美學和精神高潮迸發，像一場燦爛的煙花。
戀愛實在算不上她精彩人生中一件多麼重要的事，為了不再次遭遇存在主義危機，她必須去探索更多有意思的事情，沒有精力花在傳統的戀愛關係上。她聽起來鬆弛、快樂、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從我記憶中那個天才小女孩，變成了一個能對自己負責的成年人。
但對於婚姻與生育，她又持着非常開放的態度：“可能性這個東西太美好了。我永遠不會排除掉任何可能性。”
00後的愛情遊戲，一場關於“可能性”的探險。
（應採訪對象要求，鳶尾、茉莉、月白、酡顏、松煙、秋葵、薄柿、落慄、山黎豆均為化名。）
虎嗅將在7月發佈00後調研報告，點擊鏈接填寫問卷便有機會獲得，並可加入虎嗅“00後觀察室”微信羣，羣裏將不定期分享關於00後洞察、年輕消費的資訊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