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BIE別的 (ID:biede_),作者:Miki、肥牛,編輯:madi,原文標題:《在airbnb退出之前,一個旅行者的自述》,題圖來自:作者
5 月 24 日早上 10:30,手機的鬧鐘按時把我叫醒。居家兩個月,已經不知此時此刻鬧鐘依然存在的意義,但我還是習慣性地讓眼睛撐開 3 毫米,打開手機檢查未讀信息,並像往常一樣,按掉所有的鬧鐘繼續睡。
來自“106”開頭號碼的短信讓我徹底醒透——
Airbnb退出中國了。
對於我來説,這是一個意料之內,而又難以接受的事。疫情兩年,旅遊業大地震,很多OTA(Online Travel Agency)平台悄悄關閉。作為多年的老用户,理智上我隱約感覺Airbnb在國內也有撐不下去的一天,但一直為沒收到相關通知而存在一絲僥倖。而這一絲僥倖,終於在這一天灰飛煙滅。
之所以難以接受,是因為Airbnb可以説是在國內唯一可以使用到的,自始至終強調旅程中“體驗”的OTA平台,嚴格來説它甚至還不算是個OTA,因為比起住宿預訂業務,它更是想要通過“住宿”這件事情去探索和講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去建立一種承載在信任基礎上的旅行文化。如果再看深一層,還多少能嗅出當年嬉皮文化的味道。除了Airbnb,當年的Couchsurfing(沙發衝浪),也同樣是這種文化的推動者。
通過體驗,去親自探索世界,旅行變成了一件有人情味的事,自此之後人間有了故事。
有人會説,Airbnb退出中國,是用户圈層、支付方式、傳播渠道導致的本土化失敗;也有人會説,Airbnb只是不支持中國房源,我們還是可以在國外使用(至於什麼時候能去國外又是另一個問題);還有人會説,沒有了Airbnb,我們還能用別的國內OTA平台進行旅行住房預訂,而且大部分國內平台都能提供“交通+住宿+景點門票”的手殘黨一條龍服務。
類似的分析當然成立,但假如這些理由我們此刻都可以接受,假如我從未註冊過Airbnb,假如我不知道這種基於互信的住宿文化曾經存在過,假如我當初選擇了跟隨旅行團或其他更便利但只有消費主義的OTA平台,那一些故事將永遠不會發生,而我作為一個旅行者的人生或許會完全不一樣。
人到底為什麼要旅行呢?
1. 旅行的意義
2005年起,每個大街小巷,都在沒日沒夜地放着陳綺貞的《旅行的意義》:
“你看過了許多美景/你看過了許多美女/你迷失在地圖上每一道短暫的光陰
你擁抱熱情的島嶼/你埋葬記憶的土耳其/你留戀電影里美麗的不真實的場景”
那是一個人人都夢想當文藝青年的年代,校園裏會彈木吉他的男生跟籃球打得好的校草一樣受女同學歡迎。而每個文藝青年,多少都因為這首《旅行的意義》,對土耳其有過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最後,可能都因為昂貴的國際機票,把目的地改成拉薩或大理,飛機票改成綠皮火車硬座票。
那個年代,“智能手機”這個詞都還沒出現。記得我身邊一位80年代初期出生的朋友,説當時與好友兩人搭便車去中東:“沒有手機,沒有互聯網,連簽證都不知道去哪裏辦,就像在一個暗房裏摸黑,但總能找到路。”
而90年代初出生的我,讀大學的時候正好是豆瓣、貼吧和論壇風靡校園的年代,趕上了一個信息大爆炸的好時候。“旅行博主”、“窮遊”、“沙發客”、“間隔年”這些來源於歐美世界的概念,也通過互聯網,被搬運到了國內。
國內第一批“網紅”,都是旅遊博主,其中就包括貓力、羅曉韻、陳宇欣等這批成功商業化、以旅遊為生的年輕人。當時在廣州讀大學的我,天天做着“邊環遊世界邊賺錢”的文青夢,每個星期逃課去書店看書。那個時候的書店,正對入口的陳列區,必定是遊記、旅行攻略等相關的書。
一本遊記,便是一個世界,似乎只要踏上旅途,世界就能為我打開。
小時候,因為一部叫《天涯俠醫》的港劇,我從小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無國界醫生,投身人道主義援助工作。本事有限,故事的最後我當然沒有如願成為醫生,但在我大學畢業前,又流行起了當“國際義工”。作為一個少數派,“別人去哪我偏不去”,出於對跟團遊的排斥,我跟隨了一個叫Gapper的組織,前往斯里蘭卡,做了一個月的義工。同類的國際義工旅行和打工旅行平台,還有AIESEC、IVHQ、WWOOF、HelpX......這些平台,有的還在活躍,有的迭代失敗,漸漸被淘汰和遺忘。
在那之後,我便離主流旅行方式越來越遠,行李越來越少,住得越來越便宜,去的地方越來越偏僻。唯一不變的,就是每次都是一個人旅行。就如陳綺貞的歌詞,美景是真的,美女也是真的,旅途的一切都像電影場景,有風和日麗,也有沒有結果的愛情。在飛機上邊哭邊接過空姐遞過來的餐巾紙,然後哼一句“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把眼淚擦掉。
2. 旅行的意義是相遇
人們都説越南飛車黨多,不能在馬路邊用自拍杆拍照,不然伸出去的手機眨眼間會被搶走。
我沒有自拍杆,當然也沒遇到傳説中的飛車黨。
大學畢業後,我第一次揹包旅行。落地河內的第一天,正好是農曆大年三十。農曆新年也是越南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路上張燈結綵,有廣東人熟悉的大吉和桃花。飛機落地已經接近傍晚,我找了一個地攤,點上一碗越南河粉。攤主煮粉時叼着一根煙,煙灰掉到了牛骨熬出來的湯底裏。我覺得一切都好極了!
正宗的pho就要坐在路邊小板凳上吃,老闆還要邊煮粉邊彈煙灰
我在Hostelworld訂了河內市區最便宜的青旅,下單的時候沒細看,到了才知道訂了27人男女混間的一個牀位。牀與牀之間用很薄的木板隔着,睡我隔壁的是個俄羅斯大叔,聽説已經在青旅裏住了三個月,他人很好,只是睡覺時的鼻鼾聲比較大。
室友Jen見到我,便問我從哪裏來,是不是第一次來河內,然後招呼我到公共區跟旅店裏的大家一起玩。以色列男孩Ori非常熱情,説有一首他很喜歡的歌要給我聽一下,那是我從沒聽過的風格,我問他這是什麼歌,他説歌名是《Breezeblocks》,來自一支叫alt-J的英國樂隊(幾年後的2018年我看了alt-J在國內的現場演出,並現場錄像發給Ori)。隨後來自墨西哥的Daniel加入了我們,Daniel畢業於美國MIT大學,走路時他總是會給女士開門,非常紳士。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們這臨時建起來的小組合走遍了河內的街頭巷尾。晚飯時,Ori不知從哪裏突然掏出一瓶酒,他告訴我們,在以色列,他們猶太人會在重要節日,與好友一起圍坐在飯桌旁,禱告後,輪流着一人一口,把一瓶酒乾掉,為彼此之間的友誼乾杯。
“來吧,朋友們!為了我們的友誼!”Ori總是那麼雞血滿滿。
我一看,欸?這不是我們中國炒菜用的料酒嗎?!確定配合猶太教經文食用還有效嗎?但沒等我來得及問,酒就已經傳到我手邊,只能擠眉弄眼地喝下去。
Daniel幾杯黃湯下肚,一把摟過我的肩膀,説:“Miki!我們墨西哥人最熱情了,只要你哪天需要我,我都會是你的戰友!”2020年新冠疫情剛爆發時,Daniel給我發來了問候短信,並告訴我,他一切安好。
河內street gang
3. 旅行的意義是勇氣
2019年,那是我第二次前往斯里蘭卡,當時因為伊斯蘭國連環自殺式炸彈襲擊,許多國家對斯發出紅色旅遊警告。但“別人不去哪我偏要去哪”,於是我拿着揹包,又來到了這顆“印度洋的眼淚”。
一天,我在加勒市路邊一個排擋吃午飯,聽到店外一陣騷動。一看,原來是一羣年輕人在用塗鴉的方式,翻新一座貼滿了牛皮癬的人行天橋。我在旁邊看着,一時挪不動腿。
在天橋下作畫的年輕人們
那時候的斯里蘭卡,全國上下陷入了安全危機,路上幾乎不見外籍遊客,我頂着一張東亞女性面孔,獨自走在路上特別起眼。
一位男士向我走來,向我介紹他是活動的主辦人Chinthaka,説他們正在做一個由當地年輕人自發的舊城翻新活動。
他向我遞過來一支畫筆,邀請我加入他們。雖然我很想告訴他,他選錯人了,因為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藝術細胞,但盛情難卻,我在天橋下用楷書,寫下了“友天下士”四個字,並跟他們解釋,這是“Make friends around the world”的意思。隨後跟在場的幾位畫家交換聯繫方式,便離開了。
當晚我的Facebook就被@爆了。大概收到100多個好友申請。
Chinthaka跟我説,我上了當地新聞(WHAT?!)。
為什麼我的人生還會有出國旅遊然後上了別人電視台這種劇本?!這到底是什麼神秘的南亞流量密碼?!
我問Chinthaka為什麼,他告訴我,是因為很多斯里蘭卡人被那句“友天下士”感動了。
斯里蘭卡是一個佛教國家,佛教徒一向友好善良。經歷了伊斯蘭國恐襲後,旅遊業作為斯國經濟支柱之一,受到內戰以來的首次重創。國際聲音中的斯里蘭卡除了原本的“貧窮”,又多了“危險”一關鍵詞。作為第三世界國家,他們希望世界能聽見斯里蘭卡人的真實聲音:我們國家不危險,只是危險選擇了我們。“儘管千瘡百孔,斯里蘭卡也願意擁抱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
“Miki,我的朋友,謝謝你沒有害怕我們,謝謝你在這個時候前來我們國家。”
但在我看來,他們才是勇敢的人啊。
Chinthaka是兩個加勒市(Galle)民間自發組織Mother Galle和We Are Galle的負責人。組織的成員們在兼顧各自全職工作的同時,經常討論到底如何能通過自己的力量,為社會做些有用的事情。這次的天橋翻新,是他們“黑橋計劃”(Black Bridge Project)的一部分。
這座佇立在市中心的人行天橋建於1894年的殖民時期,一直以來被貼滿政黨競選海報和補習班廣告,無人關心,也無人清掉這些過期廣告。遊客和市民來來往往,這座外牆已經發黑的天橋多少影響到市容,所以他們決定自發進行翻新。
我問Chinthaka,為什麼會想要做這個計劃。
他説:“每個人都需要為他的國家做一些有價值的事情。”
翻新前後的天橋
海嘯、戰爭、宗教,面對苦難,斯里蘭卡人選擇用藝術的方式療傷
4. 旅行的意義是愛
作為一個看台灣偶像劇和言情小説長大的人,信女如我當然相信有旅途,就會有愛情故事。
還是在2019年那次斯里蘭卡之旅,我遇到了D。
D的膚色比我深很多,來自種姓階級社會。他知道我會離開,我知道我不會留下,在我的旅遊簽證過期前的最後三天,我們決定一起度過。
在一起時,D總覺得我來自更加優越的社會,種姓成了他基因裏無法閉口不談的命運,在公開場合,他都會跟我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們所有的對話中,他都會不經意表露出對自己身份的自卑感。
我在Airbnb上,找了一個獨棟的住宿,房東是一個國際家庭,男主人也是有色人種,女主人是白人。在他們的Airbnb房源介紹上,寫着:
“我們是一對30多歲的夫婦,熱愛旅行、大自然、藝術和音樂。曾參與過各種創意項目,包括為NGO工作,並喜歡儘可能探索島上的不同地方。”
就是這個了,我想。
第一天,我們見到了女主人,她兩歲的女兒衝過來抱着D。女主人説,我們不會打擾你們,但如果有需要,請隨時跟我們説。
第一次遇到D,他開着他的重型機車,十分帥氣。在他的國家,車就像老婆一樣重要,每個男人都恨不得自己社交平台的頭像上有一輛至少兩個輪的車。我坐在他的後座,看過山裏的瀑布,也到過無人的秘密海灘。
我教他用筷子;用普通話從一數到十;帶他吃當地人均150塊人民幣的天價麻辣火鍋。他帶我逛國家歷史博物館,講述他們國家的歷史;帶我去佛寺,給我介紹佛經故事裏的每一個神。
在佛寺門口,我被一個行乞的老婦人纏上,他拿出零錢包,我試圖制止他:“你知道在中國有多少乞丐每天賺的錢比你還多嗎?他們就是利用人的善心。”
他把我的手推開:“Miki,當我想要幫一個人,是因為我想要去幫她,我當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需要我的幫助,但幫助人這個行為,讓我感到滿足和快樂,這就足夠。我不必去知道她背後的故事,佛祖就是這麼教我們的。”
我不知道要怎麼形容和D的這段邂逅,因為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情總是複雜的。我唯一肯定的是,他讓我知道要如何去愛這個世界。
我尤其喜歡獨自旅遊,未知總能令我把自我主義放到最小,把自己放逐於野外,我便什麼都不是。而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這種放逐於未知的“無我”的狀態越發強烈,他帶着我走進他的世界,令我看見和接納當下的自己。就像一面鏡子,不斷提醒我,要謙卑,要仁愛,要學會憐憫,但不需要改變自己,要記得看得見另一頭的那個人。而在以前,從來沒有人跟我説過這樣的話。
站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面前,只有愛才能讓人有這麼徹底的頓悟。
5. 旅行的意義是記住
身處文明社會,我們或許從來沒有想象過,有這麼一天我們會被剝奪親眼看世界的權利。旅途,真的成為了“另一個世界”。
但我此刻的幸運,是我早已看過世界,經歷過相遇、勇氣和愛,嘗試過人和人的彼此好奇和連接。這些珍貴的記憶,成了一個個值得去講述的故事,深深刻在我短暫的生命裏,成為我生命力的一部分。
但這不夠,這遠遠不夠!當我們集體回憶着那些旅途上的美好瞬間,請你一定要記住這種因為美好而產生的疼痛,讓這種疼痛無時無刻提醒自己,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人,看看世界。
請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好奇心,當這個世界哪天再向我們打開,記得張開雙臂用盡全力擁抱它。
來,去實現你所幻想的一切事物吧!去流浪,去迷茫,去冒險,去遇見,去懂得,去愛,去塵埃落定。
內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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