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光明網
【中國故事】
作者:楊輝素(中國作協會員,著有報告文學《給流浪兒童一個家》《堅持》等)
高高的塞罕壩上有一座月亮山,月亮山頂有一方開闊的平地,平地上有一座白色的三層小樓。
平地是金黃的細沙粒,有足球場那麼大,平平展展。小樓是白色做底兒,淺灰色鑲邊,在藍天白雲下矗立着,醒目又淡雅。
這方方正正的小樓,四個面都有窗户。尤其第三層,每面竟有兩個大窗户,四個面就是八扇大窗户。
每扇大窗户都被擦得一塵不染,透透亮亮,乍看像沒有裝着玻璃。每扇大窗户又像一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從不同角度俯瞰着山下那一片綠色的茫茫林海。
小樓的頂端,鑲掛着三個墨綠色的大字:望海樓。
沒有海,何以叫“望海樓”?噢,這海是綠色的千頃林海。你看那高高低低的山嶺,綠得多麼繁盛!深綠、淺綠、蒼綠、灰綠……不同的樹種有不同的綠,層層疊疊擁抱着塞罕壩,綠是塞罕壩的顏容,更是塞罕壩的生命。
哦,望海樓,日日夜夜深情守望着林海的樓!
插圖:郭紅松
壹
其實,最早的時候叫“望火樓”,觀望是否有火情,有火情就要第一時間彙報,第一時間撲救。
塞罕壩最怕的是“火”,地火、雷火、煙火,什麼火都不行,一個火星都會將林海毀於一旦!這林海並非天然,它是人工林海,是人工一個樹坑一個樹坑刨下,一棵樹一棵樹種下的,每一棵樹都沾染着雙手的血泡和汗水呀!
後來,有人提出將“火”字改成“海”字,“林海”之外的另一層意思,海能鎮火,海能滅火,有海就無火。好一個神來之筆!
從1962年起,三代塞罕壩人伏冰卧雪,戰天鬥地,在乾旱的沙漠山地上植樹造林,從獨木到成林,從成林到成規模,落葉松林、樟子松林、油松林、雲杉林、白樺樹林、柞樹林、山楊林、榆樹林……一年年,一代代,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直至今天的115.1萬畝,該是多麼龐大的工程!
能掉以輕心嗎,不能,決不能!
塞罕壩機械林場建立了一整套防滅火體系,安裝生態隔離網,設立防火指揮中心,配備無人機,林火視頻監測系統、雷達預警監測系統、火場標繪系統……
科技再先進,人的作用也必不可少,所以又在9個制高點上,建起9座望海樓。
9座望海樓高高矗立着,大睜着眼睛,護衞着綠色塞罕壩。
9座望海樓裏,一天24小時得有人盯着,絲毫不能放鬆。
這份差事最熬人,每天就在小樓裏盯着那片綠,沒有社交、沒有娛樂、見不到父母兒女,幾乎與世隔絕。一天、兩天還好説,如果是一年、兩年、十年、無限期呢?
想都不敢想!
可什麼工作都要有人來做不是?
貳
“塞罕壩”是蒙漢合璧語,意為“美麗的高嶺”。
它位於河北省最北部,內蒙古高原渾善達克沙地南緣,是灤河、遼河兩大水系的發源地之一。這裏最低海拔1010米,最高海拔1939.6米。
住在月亮山望海樓裏的,是一對夫妻。男的叫劉軍,女的叫王娟。他倆同歲,今年虛歲52歲。
夫妻倆一起上望海樓,是塞罕壩機械林場的考慮。一個人肯定不行,誰還沒個吃飯、睡覺、上廁所的時間呢?兩個人輪值,早晨6點到晚上9點是15分鐘一彙報。晚上9點後9個望海樓分成3組,每組值守3小時,每小時彙報一次。
彙報的似乎永遠是正常,正常,正常……可是他們知道,哪怕一個不正常,就是天大的事,是毀滅千年大計的事。只有早發現,早報告,早撲救,才能確保森林資源安全。夫妻倆反覆説,我們一刻也不敢放鬆,不敢呀,心裏那根弦時刻緊繃着呢。
選夫妻倆同在望海樓裏工作,另一層用意是陪伴和照顧。畢竟這份工作太單調太枯燥太寂寞了,夫妻間的相偎相依,能緩解情緒。
劉軍身材結結實實,面容憨厚朴實,眼睛不大,眼角的魚尾紋裏總是藏着笑意。他話不多,你問一句他才説一句,你不問他就不説,沉默着他也不覺得尷尬。他臉上總是樂呵知足的,好像生活裏就沒有“煩惱”這倆字。
王娟呢,中等身材,大眼睛,雙眼皮,橢圓臉,額頭亮堂,腦後扎一個馬尾。用劉軍的話説,她年輕時可是一個大美人呢。現在她也不難看。她也總是暖暖地笑着,説話不緊不慢,柔聲細語,像鄰家大姐姐般讓人願意和她親近。
夫妻倆太有夫妻相了。也難怪,倆人結婚28年了,尤其是在這望海樓裏也有14年了,每日除了眺望林海,就是你看我,我看你,相看兩不厭,連言談舉止都變得像一個人了。
叁
早飯很簡單,一人一袋牛奶,一個雞蛋。
日常供應由千層板分場派車送來。一般是一個星期送一次,下大雪的時候,車上不來,要等雪化了些才行,因此經常需要多備些食物。
從山下到月亮山頂,五六公里的路。雖説不太遠,但有一段山路太陡了,那個大坡直上直下的,沒有點技術的人開不上來。再加上積雪路滑,誰走到這裏都發怵。
不是旅遊季節的話,整座月亮山就他們兩個人,除此之外就是樹,就是呼天嘯地的“白毛風”,風能把二百來斤重的大胖子推個趔趄,瘦小的人能給推下懸崖。連傻狍子也因為怕風怕冷不見了蹤影。最冷的時候零下43.3攝氏度。除了上山送給養的,幾個月不見一個人影。
旅遊季節遊客也很少上到山頂。就算上來了,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在小樓裏,在堅守着自己的崗位,是沒有時間出門去搭訕幾句的。真有點“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的滋味了。
她5點就起牀了,夏天天亮得早,冬天時還是滿天星斗呢。
先打掃一樓衞生。卧室在一樓,一張不大的雙人牀,一個小牀頭櫃,以前燒煤氣時的鍋爐、現在改造後的電鍋爐。山上冷,一年有七個月需要供暖,全靠這鍋爐了。取暖得他們自己燒。此外還有一個供水室。小樓外不遠處打了一口170多米的深水井,用的水是從井裏抽來。——總共才20平方米,這些擺設把房間佔得滿滿當當的。但她是勤謹的女人,牀單總是洗得乾乾淨淨,牀鋪鋪得沒有一絲褶皺,鍋爐上、窗台上、地面上,沒有一絲灰塵。因為乾淨,竟也不顯得那麼亂了。
擦拭好一樓,她就去二樓做早餐。把兩袋牛奶倒進牛奶鍋里加熱,又洗了兩個雞蛋,在小鍋裏煮。趁這會兒工夫,把二樓的衞生也做了。廚房、餐廳、衞生間都在二樓,除了灶具,還有一個不大的冰櫃,基本上不開,成了他們的食物儲藏櫃。少頃,牛奶冒起熱氣,雞蛋在沸水裏“咕咚咕咚”跳起小舞。
又是一個美好的早晨啊。她輕聲哼起歌來,是鄧麗君的歌,甜蜜蜜。年輕時她也是歌迷,也有着姑娘們的夢想呢。
她把牛奶分倒進兩隻碗裏,雞蛋煮八成熟剛剛好,撈出來用冷水浸一下,剝了皮,白瑪瑙般溜光水滑盛在小碟子裏。餐桌是一個小長條,狀如小學生課桌,好在就他倆吃飯也夠用了。外人是不允許進望海樓的。
做好這一切,她就到三樓去了。三樓的他早已進入了工作狀態,正在用高倍望遠鏡向四處瞭望呢。
她輕聲説:“飯做好了,你先吃。”
他只回一個字:“好。”
她又叮囑:“上來時把工作服穿好,我洗過了,在牀頭疊放着。”
他再回一個字:“好。”
説完就噔噔噔下樓了。
她就接過他的望遠鏡,透過窗口,向四面八方望着。她喜歡那綠,綠得叫人愉悦,叫人心裏舒服。還有這天,瓦藍瓦藍的,像海水,白雲一朵朵在“海里”漂浮着。
她觀望着,趁機又把這辦公室的角角落落擦拭了一遍。
窗下有一架三腳架支起的羅盤,用來定經緯度的;一個斜面月亮山望海樓方位圖,和羅盤結合着使用;一張辦公桌,桌上一部辦公電話,一台辦公電腦,一隻水杯;桌下一隻暖水壺;一架高倍望遠鏡;牆上貼着望海樓瞭望員工作制度、三代望海樓的照片圖。這就是辦公室的全部了。
不大點工夫,他就上來了。他已經穿上她新洗的工作服。那是林場給他們發的,深藍色,褂子左胸口有一條紅底黃邊的圖標,圖標上印有四個黃字:護林防火。字旁是鑽石形的林海圖。
這紅黃圖標,在深藍色的衣服上格外醒目,像徽章,似在時刻提醒着主人身上的職責,像紅花,似在給予這份工作無限的榮耀和讚賞。
儘管這望海樓裏只有他們兩人,但他們決不縱容自己穿得隨意一點,舒服一點,他們是在工作不是在家裏,決不能懶散,思想上一鬆懈,就會出問題。
她給他把衣角抻一抻,上面的褶皺就平展了。她笑了。
他也笑了。
天長日久,言語都成了多餘,一個眼神,一個笑容,意思都懂了。
她走下樓去吃飯。等她上來的時候,和他一模一樣的工作裝也穿上了。衣服一上身,她就有了女兵的颯爽英姿,就有了儀式感,精氣神立馬都提起來了。
此時是早晨6點,他們的工作也正式開始了。
他用望遠鏡向遠處望,她在一邊拿着記錄本工工整整地記下:正常。這個本,是林場發給他們的,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個季節一個本,每個本上都有每一天每一時間段的記錄。每當他們看着那一長溜“正常”,就會覺着自己為塞罕壩的平安交上了一份滿意的答卷,就會心滿意足起來。
不記錄的時候,她也會跟他一塊兒看,從一面窗户走到另一面窗户。20平方米的空間裏,就這樣走來走去,一天也不知道走多少圈。別人看來的枯燥,他們卻樂在其中呀。
肆
當他把目光從林海中收回來,就會不自覺地落在牆上那一組三代瞭望樓照片上。他總是看它,看不夠,看一次心裏就會翻滾起一次浪潮。
照片被切割成三個橢圓形,最上面一張是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配文:“第一代瞭望房舍馬架子”。
馬架子——狀如卧馬,是用泥巴和樹枝搭成的窩棚。先用幾根圓木在地上搭成“人”字形骨架,兩邊糊上一層泥牆,泥牆上再蓋上乾草,一頭開門,人就能住進去了。馬架子裏無法取暖,席地鋪一層乾草,人睡在上面,冬冷夏潮。
這樣的條件,其艱苦可想而知。但那時的瞭望員,包括林場的造林工人,都是一樣苦呀。
這張圖,總讓他想起父親。
1961年,林業部作出在河北北部建立大型機械林場的重要決定。
1962年,塞罕壩機械林場正式組建。
來自全國18個省、市的127名農林專業的大中專畢業生,與原有三個小林場的林業工人組成了369人的建設大軍。
369人,平均年齡不足24歲。這一羣年輕人啊,用稚嫩的雙手、青春的豪情,克服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在塞罕壩上創造了地球奇蹟。
父親劉煥儒就是其中一員,如今看來,應為林一代。父親1943年生,19歲的他已投身到了這場艱苦卓絕的浩瀚工程,施工、積肥、挖坑、育苗、植樹、防火……
這張圖,也總是讓他想起自己的童年。
童年裏父母每天都早出晚歸。母親呂桂珍,1948年生,比父親小5歲。母親雖只是林場的臨時工,但也積極參與了林場的植樹、除草、擴穴、割灌等工作。
父母生了5個子女,劉軍行三,上有一哥一姐,下有兩個弟弟。父母沒空管孩子,就大的帶小的,摸爬滾打着竟也長大了。劉軍懂事,很小就會照顧弟弟,給全家做飯,儼然一個小大人。
那時候他最盼的是下大雨,因為一下大雨父母就可以不用上班了。母親倒一點點油,給他們烙一頓最愛吃的莜麪餅。五個孩子圍着鍋台,等着母親給他們一人分食一小塊。啊,那滋味,至今都是他美好的回憶!
可惜這樣的時光太少了。
1992年,21歲的劉軍通過考試成為林場的正式工人。剛開始,劉軍在護林防火檢查站當檢查員。2008年,他主動請纓,和妻子王娟上了小光頂子望海樓,2018年又調整到月亮山望海樓。
劉軍的想法很簡單,守護好這片林海,讓父輩們放心!
父親得了糖尿病併發症,腸胃、肝臟都出了問題,78歲去世。母親得了宮頸癌、風濕病,68歲去世。長期超負荷的露天作業,很多林業工人都疾病纏身。林場沒有醫院,缺醫少藥,早年去世的第一代建設者們,平均壽命只有52歲。
但為了這片林,他們拼了!
他們的後輩,又堅定地接過他們手中的接力棒!
第二張照片上的“第二代瞭望房舍”,明顯優於第一代。
第二代望海樓建於2004年,青磚建築,高約三層,底座突出一間,最上層有一圈窗户。外形如古代烽火台,堅固、厚重。時代在發展,國富民強,塞罕壩屹立起來了!
夫妻倆趕上了第二代的好時候。
第三張照片,就是現在的第三代望海樓。它建於2016年,比第二代更寬敞明亮,視野更開闊,生活也更宜居。
劉軍在照片前懷念着父親,回憶着童年,他的目光有些濕潤。他總是在心裏默默地對父親説:“爸,您放心,塞罕壩有我們呢。”
伍
每天晚上9點後,是劉軍和王娟最期待的時光。他們的“小棉襖”會跟爸媽微信視頻。
“爸,媽,守了一天累不累?”
“不累。姑娘,今天醫院裏病人多嗎,工作上沒麻煩事兒吧?”女兒劉文琦,今年28歲,已經參加工作,在圍場木蘭醫院當護士。當媽的搶着跟女兒説話。
劉軍呢,把頭湊近屏幕,他只是看着女兒笑,孃兒倆的對話,他只在一邊幫腔。一看到女兒青春的笑臉,他所有的苦累都沒有了。
“病人不多,工作都挺好的,爸媽放心。”女兒總是報上平安。
“晚上吃的什麼飯呀?別總點外賣吃呀,還是要吃家常飯,晚上喝點熱粥。”王娟叮囑道。
女兒工作忙,也總是加班,忙起來就隨便點個外賣對付。王娟心疼女兒的身體。
“放心吧媽,我知道啦。”女兒撒嬌。
似乎就是這些話,也沒新內容,可他們卻聊得幸福而滿足。電話、視頻、語音,網絡,縮短了親人間的距離。
望海樓裏三網合一,就算遇到極端天氣也不會斷了聯繫,科技真好啊。
女兒自小跟着奶奶長大,上了學,就託管和寄宿。輔導作業?哪有過。好在女兒自立自強,生活上不用操心,學習也很優秀。大學學醫,畢業後有了穩定的工作。去年結婚了,小兩口恩恩愛愛,和和美美。
女兒也曾羨慕別的小朋友有爸媽帶着去玩,去下飯店,為什麼林場的爸媽們都不管孩子?女兒大了理解了,林場的爸媽是最“偉大”的爸媽。女兒開始天天跟爸媽視頻了,感情比小時候還親近。
在女兒、媽媽、妻子的角色中,王娟覺得自己唯一合格的是“妻子”這個角色。為了丈夫,為了林海,她做出了選擇。
少女時,她愛美,愛音樂,愛和姐妹們一起瘋玩。突然被關進這小樓裏,她哪能受得了?她心情壓抑、焦慮、失眠。無人傾訴,就和他吵架。她怎麼吵,他都不吭聲。後來,她不吵了,適應了。她愛上了看這片林海,那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綠,真的很養眼呢。她也喜歡上秋天的塞罕壩,綠中加入了紅色、黃色、橙色,層林盡染,比畫中還要好看呢!
她也愛那湛藍的天和潔白的雲。塞罕壩是雲的故鄉,層層疊疊的雲,成團成簇的雲,無法形容的雲。清晨是金橙色的,傍晚是紅彤彤的,雨後是霓虹般的。雲變化多姿,純純淨淨,像她少女時的心事,像她中年時的豁達……
她所有的煩惱,都被這樹,這天,這雲融化了。
她和他,已經和這望海樓成為一個整體了,和這塞罕壩的林海成為一個整體了。
她成了最體貼的妻子,會温柔地問他:“中午吃什麼飯?”
“吃烙餅吧。”
“好呀,就吃烙餅。”
她就去做烙餅。不一會兒,香噴噴誘人的味道就從二樓傳到三樓。
他最愛吃她做的烙餅,金黃金黃,又香又脆。
這烙餅,也常常使他想起小時候媽媽做的莜麥餅。不同的時代,兩種不同的餅,他從中吃出不一樣的況味。
女兒為媽媽網購了一個智能音箱,這樣,她在做飯做家務時就可以聽歌了。她對音箱説:“我要聽鄧麗君的歌。”旋律便迴盪在望海樓中:“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她甜蜜又驕傲,因為他們的守護,塞罕壩60年來雖偶有火情,但都被及時撲滅,塞罕壩沒有發生過一次火災!
這就是他們工作的意義啊,她和他彷彿聽到了樹的笑聲,在白天,在夜晚,千山萬壑,松濤陣陣,充滿着盎然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