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單身主義者的天堂
選擇一輩子單身,然後在書和電影裏結100次婚。這是我二十五歲之後,行走人間自創的獨門箴言。這絕不是我有過兩段無終的感情後酸溜溜的無奈之舉。
多少自我催眠的感天動地的美好愛情,毀了一個男人遠大前程的志向。多少自我安慰的怨天尤人的悲慘愛情,毀了一個女人獨立自主的人生。一個年輕人在沒有一個自己偉大的職業之前,又有什麼權利去談偉大的愛情呢。況且我的事業還在昏睡,尚未起步,所以那麼多年,我把那些參雜動人曖昧的種子愛情都扼殺在自我保護的萌芽之中。
如果有人問我,一直單身的話,作為人類最原始的慾望來了怎麼辦?我想回答那些幼稚的人,為什麼有些人每天不找別人談戀愛就像會死一樣,一個有修養有文化的成年人又有什麼是不可以自己內部解決的。所以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單身主義者。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旅行,一個人住十九樓單身黑白灰性冷淡公寓,一個人去天未亮的菜市場摸黑買魚捉蝦。可是最近,卻遇上了一個讓我動搖單身念頭的奇怪的人。
首先是朋友圈裏,不斷有各種生活雜誌,美食編輯上串下跳,興奮的分享去一個奇怪餐廳的有趣經歷。接着這家環境別緻的創意料理餐廳還未營業就先火,花大價錢力邀各類明星名流推廣,各類網絡社交平台紅人做飢餓營銷。
當然,最吸引我的還是這家餐廳和我莫名契合的名字,——單身主義者的食堂。為什麼要叫“單身主義者的食堂”?我納悶。也許因為家店對來用餐的客户有個特別要求,居然不允許所有結過婚的人或者情侶進入!!!???凡是男女情侶或是普通男女朋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結伴一同前往,一律不得入內。
是隻允許一個人來獨享美食的餐廳。聽一個採訪回來的美食雜誌編輯説,原來,老闆夢二小姐是一個比我還資深的單身主義者,一個特立獨行的古怪不婚族女性。在正式營業的第三天,我就去了她的店,餐廳坐落於思南路上獨棟小洋房內。
店門口排隊的果然都是一個個各色時尚穿着的潮男潮女。排了三個小時也沒進去。我只好借美食雜誌編輯朋友的名片,打電話去預約,冒充記者要採訪她。經過2樓餐廳登上還為開放的3樓,在一個滿是蝴蝶標本和各類藝術版畫的房間見到了夢二小姐。
她站在陽台,遠遠對我微笑,我走進,看到她在露台上擺放自己親自制作的英式下午茶,窗外的陽光照在她淺綠色薄紗襯衫上,一隻蝴蝶飛了進來,以為她肩頭是一片草原,安靜的停下。請坐,夢二小姐的聲音温柔而謙和。
打擾了。是每一個採訪您的人都有這樣榮幸,悠閒品嚐你下午茶的機會嗎?我一邊問,一邊仔細打量她。那要看天氣了。她朝我笑了笑,優雅的坐下。生意很好啊。
恩,店裏顧不來了,所以最近我推掉了好多采訪。對了,你是新人嗎?我看你有點緊張。她似乎察覺到了坐在陽台一直微微出汗的我。啊?恩,是的,剛進雜誌社就有機會採訪到您,特別榮幸。我心虛的喝了一口紅茶。那麼客氣幹嘛。我也是新人,這是我的第一家餐廳。她笑起來好自然。
第一家餐廳?我感覺她語氣沉穩的有些不可思議。是的,剛才一進餐廳,我就為她這家“單身主義者的食堂”奇思妙想所折服。餐廳一樓被佈置成一户北歐極簡主義風格單身公寓。也是黑白灰為主色調,和我的家很像。我還在納悶餐廳去了哪裏?服務員立刻為我轉動單人牀旁邊的水晶枱燈,牀慢慢移開,這才看到通向2樓餐廳的階梯。
階梯裏的燈光有點灰暗,牆上掛着各類一輩子沒有結婚的單身主義偉人畫像。有簡奧斯丁,達芬奇,柏拉圖,卡夫卡,梵高等等等等。來到2樓,豁然開朗,剛才走過階梯的過程簡直就像穿過寂靜山谷來到室外桃花源地。
進餐廳的每一個人都要求拖鞋,把俗世泥土隔絕在外。地板鋪上了如嬰兒肌膚般滑嫩舒適的草坪,腳踏上的瞬間彷彿步入雲端。餐廳低調又雅緻,所有的裝潢都極富年代感,彷彿整棟洋房內部裝修是歐洲中世紀穿越過來的移動城堡。法國氣球形六臂銅質水晶吊燈,銀製水晶玻璃酒具,拿破崙三世時期音樂茶桌,德麥風格桃花芯木橢圓形邊櫃,丘比特銅質鎏金大台燈····所有這些珍貴的復古傢俱看的我眼花繚亂。
我看了看菜單,那些創意融合菜的名字也有特色,比如,一個人的好運鵝肝炒飯,單身主義牛油果色拉,分手香檳,秀恩愛死的快松茸意麪,血色婚禮番茄燉雪花牛肉。“夢二”這個名字有什麼含義嗎?我回過神,拿出記者的專業態度問她。是否和餐廳夢幻的設計···只是喜歡竹久夢二的畫罷了。她打斷了我的話,一邊説一邊漫不經心的擄了擄頭髮。哦,那為什麼要為餐廳起“單身主義者的食堂”這個名字?我一直在尷尬的問為什麼。
這個問題她應該被問過無數次了,但她沒有絲毫不耐煩。她説,因為很簡單,我是一個非常資深的單身主義者,這間餐廳歡迎世界上所有快樂的單身主義者,這裏是他們的美食俱樂部,是他們的專屬一人食食堂。我要讓所有人知道,一個人生活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個人吃飯更沒什麼大不了的。
對,我也常常一個人吃飯,但無奈很多餐廳只有雙人套餐,所以我一直自帶兩人胃。我調侃的説。一人食,兩人胃?看起來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呢。她朝我笑笑。聽説,你好像是一個很資深的單身主義者?我接着問,有點不敢看她的眼睛。
夢二小姐好像對這個問題很有興趣,她説,對啊,很資深很資深,我認為,單身主義不僅僅是一種關係的確認,更是一種標榜自我個性的態度。我們獨立,熱愛生活,崇尚自由,為什麼感覺現在大家都好像有些奇怪的偏見,好像很可憐我們單身主義者一樣。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傾,我也是一個單身主義者,其實,不是我們不想找,只是暫時在我們身上有比愛情更重要,更值得我們去花時間和所有精力投入的東西。
對啊,她説,我一點都不認為愛情在我生活裏非常重要,我現在最重要的事是經營這家餐廳,我真的沒功夫去愛任何人,更沒閒情去討厭任何人,因為首先必須先把自己的生活理順了,我才能重新向這個世界張開懷抱。哈哈,我也是這樣想的,我正視着她的眼睛。但總有人説我這是找藉口,怕受傷而已。讓那些條條框框的婚姻契約,娶一個人還要娶她背後的家庭,生兒子好還是女兒好,這些麻煩問題都暫時見鬼去吧····
她笑了起來,感覺我們越聊越投入,彷彿是兩個一直被世界嫌棄的人此刻一起對世界憤世嫉俗的火力全開。她眼神也直直盯着我説,很多人都認為單身主義者是一個很自私的人,不可能愛上一個人,不可能結婚,更不可能和那個一輩子在一起,你怎麼看?
我考慮了下,嚴肅的説,別人不知道,我作為一個資深單身主義者如果確定一個人之後,就會鎖定她一輩子了,因為我知道,只有這個人是在全世界裏我真正想要的,唯一的存在,我終於找到你了,這個世界只有你可以,而不是你也可以。我承認單身主義者都是些很挑剔的人,但不挑剔哪裏會輕易得來最完美的愛人。
恩,她説,對啊,暫時不想戀愛,只是我們一眼就知道眼前那些微不足道的愛情所帶給我們的愉悦和熱情值遠不足以我們全身心投入。我點點頭説,我以後挑選的對象,一定是縱觀各自長相,年齡,境遇,學識,人生觀,習慣,個性博弈後的最佳選擇。所以不存在以後看上更好看的人而背叛的衍生故事。所以我們需要更多時間去慎重挑選,雖然可能永遠等不到,但這是我對世界為數不多,決不能做妥協的選擇。
夢二小姐突然沉默下來,她搖了搖咖啡杯裏的湯勺,眼睛望着窗外的梧桐樹説,我一直想找個人,在我向往自由的時候願意陪我一起流放,在我寂寞倦怠的時候願意陪我回家煮飯,各自獨立又各自相守,即使遇上再好看的人也不會背叛,因為除了我們沒人懂我們的快樂,也沒人懂我們究竟為什麼哭泣。
我是不是在痴人説夢,哪裏會有這樣的人呢?她意味聲長的看着我。聽她説完這句話,我愣住了,我強忍內心的激動,因為她簡直是把我內心一直向表達的東西説出來了,我感覺我的靈魂在與之共鳴,身體興奮的甚至有些顫抖。抱歉,説了那麼多奇怪的話,你雖然是個新人,但採訪水平真的很高啊,一些一直想説的話,就那麼在你引導下自然的説出來了。她臉紅了。
不,我很高興你能説出來,因為我們都是自私卻自由的單身主義同好俱樂部一員嘛。其實我今天····我想説出來今天我來的真實的身份和目的,她用手輕輕捂住了我的嘴唇,就像微風温柔輕拂。
我們聊的越來越帶勁。過了一會,我眼睛突然瞟間屋內牆上繁多的蝴蝶標本,似乎是同一個種類。我問她,這些美麗的蝴蝶標本是什麼意思,只是裝飾?還是代表崇尚自由的意思?她神秘的説,蝴蝶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最能代表我的一種動物。這確實是同一種蝴蝶標本,具體是哪種,以後你會知道的。
説完,她看了手錶,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她説,今天和你聊的很開心,不由自主的説了那麼多,足夠你採訪寫稿交差了吧。我還要和廚師討論新的菜品,你看,我們下一次再約時間好嗎。好,我依依不捨的離開了陽台,準備下樓的時候,我聽到她最後那句特別的話,期待你下一次再換一個特別的身份哦,單身主義小説家。原來我冒充的事,我是做什麼的,她早就知道了。
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一封信。意外的是,信紙上什麼文字也沒有,幾張紙裏只是夾着一隻蝴蝶翅膀標本。對,只是一隻,不是一對。這到底是誰寄過來的?我毫不猶豫的想起了特別的夢二小姐。我翻閲各種自然書籍,努力搜索這種花紋圖案蝴蝶翅膀的種類。幾天下來,一無所獲。
也許我們真的有天生的默契,終於最後在自然博物館一眼看到了與之配對的標本。是多尾鳳蝶——世界上最美最毒的蝴蝶,常人難以靠近。我在工藝品商店買了一個仿製的標本紀念品並詢問工作人員是否有毒後,才小心弄下一對翅膀中的一隻,同樣夾在空白的信紙裏,寄回給她。
兩天後,收到夢二小姐的回信,約我仍在那個露台見面。她説,蝴蝶標本的信,是檢驗我能否成為她朋友的一個考驗,我通過了。你最近一直在寫小説嗎?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夢二小姐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輕聲説。是的,但是卡住了,生活太乏味了,缺乏讓我繼續寫下去的靈感。
她眼睛突然發亮,興奮的説,我倒是有個有趣的遊戲玩法,一定能激發你源源不斷的寫作靈感。她問我是否看過《兩小無猜》這部電影?我回她看過,我覺得那部電影幼稚,瘋狂,又浪漫。
那你有膽量和我玩敢不敢這個遊戲嗎?她語氣有點性感的挑釁。像電影裏那樣不停折騰?我有點打退堂鼓。她笑了笑,我們都是成年人了,當然不可能像他們那樣作天作地,我們玩的是成年理智升級版的敢不敢。她吃了一口栗子蛋糕,淡淡的説,我們的“敢不敢”,不是幼稚的不停違背世俗倫理。不是不理智瘋狂的互相傷害,更不是以愛情為藉口的自私胡鬧。
我點點頭。她繼續説,這只是一種基於現實起步的對荒誕的輕輕觸摸,是一種對不甘貧乏生活自己的喚醒和對那個一直壓抑的瘋狂自我最後的和解。聽完,我的嘴驚訝的變成O型,我呆呆望着她,既佩服又吃驚。
我想了想,組織了下腦中的語言,正經的説,我懂的,我們都不是一個無趣循規蹈矩的現實主義者,我們都是無可救藥的極端浪漫主義者,我們每天都在與那些僵化的符號化的生活做對抗,只有做哪些有趣瘋狂而又荒誕的事才會讓我們快要死掉的生活立刻起死回生。
第一次正式約會,晚餐喝了很多紅酒後,夢二小姐問我敢不敢去一個神秘拍賣會,地點藏在徐匯濱江藝術區里美術館的地下一層。拍品都是我聽都沒聽過的東西,比如一朵能帶給年輕男女一見鍾情的銀色鬱金香,一瓶用傳説中獨角獸的羽毛製成的可以一輩子幸福的好運香水,一條可以裹住情侶一輩子的用最忠實的天鵝製成的羽絨被,一顆去除憂鬱症者全部沮喪情緒的薄荷糖。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確定那次約會是不是一場夢。
第二次約會,她問我敢不敢去一家“死亡酒吧”。那是一家藏在長樂路英倫古着店後面的滅絕動物標本酒吧,裏面藏着各種已經在地球上消失的動物化石標本,所有這些都是老闆花心思的,按照自然百科全書上圖錄照搬的精美仿製品,夢二仔細向我一一介紹到,這是恐鳥,這是上龍,巨猿,旋齒鯊,戈氏鳥,泰坦蟒,馬門溪龍,巨型短面袋鼠,她説每次來都能感覺到一種久遠的記憶回聲,這個地方有一種讓我們説出彼此心裏那些已經“死掉”東西的魔力。我們在這裏一邊喝着果香味濃郁的瑪格麗特,一邊交代了彼此所有過往的秘密和那些已經放下的,消散的舊情。我們越來越靠近彼此的心。
第三次約會,繼續玩着“敢不敢”遊戲,我們突發奇想,去街道居委會,查詢需要關懷的孤老電話目錄,稱自己是街道社工,比賽誰能陪老婆婆,老爺爺聊家常的時間更長,並記下號碼,接下來登門幫忙整理打掃房間。去殯葬店查詢哪些默默無聞在這個世界出生又默默無聞離開的沒有朋友的孤獨者,成為他們唯一朋友,去參加他們最後的葬禮。對他們同樣孤單的家屬安慰説出那些他們有趣而又鮮活的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明,讓家人停止不必要的哭泣。
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我們兩個怪人堅守單身主義多年,終於找到了世界唯一的彼此。夢二店裏的名字也由“單身主義者的食堂”改成了“單身主義者的天堂”。她説,改名只因為是在這個特別的單身主義食堂第一次遇見我,找到了我,並陪着她去一起去追尋與普通乏味現實不一樣的天堂。
我對她説,你何嘗不是我夢裏無數次預演,又不敢奢望的天堂。我常常心裏想,她叫夢二,這個名字就像寓言着關於我們兩個人荒誕而又甜蜜的夢,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許我們兩人在一起,真的能在現實挖掘一條通向萬物浪漫之源的天堂之路。再加上,我們的愛情與各自職業發展並不衝突,複合當初我最理想化,最美妙的期許。
她的餐廳設計和菜單的創新需要我們不可思議戀愛帶來的靈感,我的小説寫作更需要從這些荒誕而又顛覆人生的經歷中汲取靈感。所以,這也是我們這兩個頑固單身主義者博弈人生,最後選擇彼此的原因。我決定把我和夢二的故事寫下來,
我感覺我的事業和愛情在同時起步。不,是同時在飛躍。正式戀愛後,我們越來越喜歡去嘗試更多突然冒出來的有趣而怪誕的想法。去法國餐廳看服務員當我們點小籠包時驚訝的眼神。去死氣騰騰的,沒有生命的花店偷偷放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白兔活躍氣氛。去眼鏡店問是否有隻適合一隻眼睛帶的鏡框,去朋友開的沒生意的冰淇淋店自帶電飯煲開始煮起熱氣騰騰的火鍋,吸引到大批路人駐足觀望。
在家裏,我們把腦袋伸進魚缸,討論剛才各自聽到的魚兒冒泡泡時吐出來的話,夢二説她聽到小丑魚説,與其辛苦做人,一輩子傻乎乎的忘不掉一個人,不如做一條只有7秒記憶,健忘,灑脱,又自由自在的魚。
我説我聽到熱帶魚説,它愛上了魚缸,它在這個人類伺候無微不至的地方待習慣了,再也不想重回大海里去冒險了,因為最温暖的地方,最棒的天堂,就在身旁。説完,我望着她,她也看着我,感覺我們靈魂貫通的記憶可以追溯到人類最初起源時,那些漫遊在海洋裏,還未進化的,遙遠相望的魚。
我有時會考慮我們的未來,我問她,現在我們這樣的甜蜜與怪誕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嗎?她説,你聽過飛矢不動悖論嗎,所謂瞬間即永恆。你要記得,如果愛情偉大到一定程度,就會超越其庸俗的表現形式,成為一種永恆的存在形式。
她見我有點聽不懂,笑笑繼續説,你只要記得我們這些怪誕,旁人不會再也有的諸如聽魚對話的戀愛瞬間,就算我們以後不在一起了,這些記憶也已經成為了你我不可能再次經歷的不朽。而且,更重要的是,
現實是不只有一個的,未來隨時可能會根據你當下一個出乎預料的決定而發生裂變的。如果一隻蝴蝶就能引起一場熱帶雨林的颶風,如果一顆草莓就能拯救一個沉悶的下雨天,
那麼這一次我們獻上真心的冒險搞不好真能撞碎這個僵化的世界,翻閲現在,摺疊未來,在時間的夾縫裏捕捉到那個夢裏出現千萬遍的甜蜜倒影,並以此親手製造屬於我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