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摘下有色眼鏡看日本粉紅電影

由 長孫秀芬 發佈於 休閒

  為了紀念“日活粉紅電影”誕生45週年,曾經的“粉紅王國”日活株式會社(以下簡稱日活,是日本最早的電影公司)今年發起了一個頗令人矚目的“Roman Porno Reboot”計劃,請到園子温、行定勳、中田秀夫、鹽田明彥、白石和彌五位名導,讓他們各拍一部粉紅片。拍攝時,必須遵循粉紅電影的經典規則——製作費低廉,一週內完成拍攝,片長在90分鐘之內,以及最重要的一點,每10分鐘就必須奉上一場份量十足的情慾戲。五部全新制作的粉紅電影陸續於十一月底在日本上映。

  鹽田明彥的《濕濡的女人》重新演繹神代辰巳的粉紅經典《濕濡的情慾》,將述由永岡佑飾演的劇作家為避世逃至森林內居住,偶然遇上性飢渴的女主角(間宮夕貴飾),隨之上演一場又一場性愛角力。白石和彌執導的《雌貓們》,同樣向田中登的經典《性感野貓之夜》致敬,新版把故事發生地搬演到池袋街頭,描述在網吧打躉的難民、單親媽媽和不育人妻在夜間浪蕩的性活動。行定勳執導的《撩亂的裸舞曲》則是原創故事,講述諧星板尾創路飾演的導演,掉進女色陷阱,終至身敗名裂的故事。過去專事純愛電影的行定勳此番要突破自己的風格,試水情色範兒,甚是讓人期待。《午夜兇鈴》導演中田秀夫也是第一次涉足粉紅領域,憑藉自己的業界聲望,説服了90後女優飛鳥凜全裸演出自己的新作《白百合》(如同這個片名反映的那樣,這正是一部百合片)。而五位導演中,向來熱衷情色元素的園子温則可謂如魚得水,由他執導的《反情色》找來了前AKB48成員冨手麻妙首次全裸主演,同時從這個片名便不難看出,叛逆的園子温這一次依然選擇了與常人不同的方式,試圖用情色來反情色。

  日活:曾經的“粉紅王國”

  粉紅電影之所以當年在日本名噪一時,自然是因為其中的色情成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日本電影業相較歐美,恪守着“端莊賢淑”的東方美德。別説是赤裸的展示女性身體,就連接吻都屬於銀幕的禁忌。日本電影中的第一場吻戲,就是《來日再相逢》(1950,今井正導演)中男女主人公隔着窗玻璃的一吻。到了50年代中期,在幾部太陽族電影中,對於身體的展示鏡頭才明顯多了起來,但也僅限於短衣短褲之類,泳裝基本已是極限。

  到了60年代,隨着西方的性解放運動影響波及日本,映倫(映畫倫理管理委員會的簡稱)的分級制取代了原先的審查,日本電影的尺度也漸趨寬鬆。在一些頗為前衞的藝術電影中,偶爾出現露點鏡頭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真正讓電影業想要以色情為賣點來吸引觀眾的原因,還是日本電影業從60年代開始的急速下滑。

  1960年,日本共製作了547部電影,電影產業達到了輝煌的頂點。觀眾人次在1958年達到頂峯,最高為11億多人次。無論是電影的產量還是觀影人次,在60年代都已開始緩慢地下滑。主要的原因與全世界一樣——電視正在迅速地普及。為了與電視爭奪觀眾,日本電影業也像好萊塢一樣,大量地採用彩色、寬銀幕等新技術來拍攝電影。可是無論怎麼努力,電影產業的頹勢已經難以挽回。

  日活於1969年賣掉了製片廠,1971年甚至停止了電影製作。大映在60年代一系列的大膽經營政策下取得了短暫的輝煌之後,終於最先抵擋不住這股頹勢的衝擊,在1971年宣佈破產。

  在面對這場巨大的衰退危機時,最老牌的製片公司日活第一個做出了變革的舉動。它以工會為中心重組了公司,從1971年起確立了拍攝粉紅電影的路線,不久終於成功買回了自己的製片廠。也就是在這一年,粉紅電影的產量佔據了整個日本電影產量的四成有餘。

  “粉紅電影”(pink films)這一稱謂的來由説法不一,如今流傳最廣的一種説法是源於1957年一部脱衣舞紀錄片的發行。第一部粉紅電影是1962年由小林悟導演的《肉體的市場》,與之同年上映的本木莊二郎導演的《肉體自由貿易》和關孝二導演的《情慾的谷間》通常被認為是粉紅電影早期的三部代表作。

  最初的粉紅電影並不是由六大製片廠(大映破產後成為五大)製作,而是一些規模更小的公司以小博大的產物。這些早期的粉紅電影也沒有太多值得欣賞的地方,大體屬於以裸體鏡頭吸引觀眾的快速消費品。當大公司發現這些製作低廉的影片盈利頗豐時,便也開始效仿此類拍攝手法,最早吃螃蟹的,就是日活。

  粉紅電影在坊間又被稱為“羅曼情色片”(Roman porno films),其最大特色就是在較短的片長裏(通常一部粉紅電影的時長在60-90分鐘),儘可能多地呈現性感女性的裸體。這一明顯有違日本社會傳統風俗的大膽舉措,也一度被視為不正當的違法行為。日本警視廳曾以公然猥褻物陳列罪指控日活拍攝的四部羅曼情色片,但後來法院還是對此做出了無罪判決。

  粉紅電影的軟情色與後來的AV還是有着明顯的區別,相較於後者僅以展現性交、刺激觀眾性慾為目的,粉紅電影依然講求敍事和人物表現,和香港後來的三級片概念比較接近。到了70年代,隨着粉紅風潮愈演愈烈,粉紅電影的尺度也越來越大。SM等暴力元素更多出現在粉紅電影當中。這樣的趨向進一步發展,就演變成了後來誕生於80年代的AV,而隨着後者的問世和日趨氾濫,只能“點到即止”的粉紅電影也就失去了它的大部分觀眾。

  至1988年春,日活停止製作粉紅電影。17年間,日活共推出約1100部粉紅片,在70年代的全盛時期曾為日活帶來40億日元的年收入。

  一代粉紅片名導

  在日活的粉紅電影時代最有影響的的代表導演是若松孝二和神代辰巳。

  若松孝二是日本電影史上最為堅挺的導演之一,作為著名的左翼導演活躍至今。涉獵內容廣泛,題材也極具爭議。若松的電影關注最多的,就是性與政治,但不合常規的敍事手法和剪輯技巧,卻讓他的電影大多較為晦澀。1965年,他的《牆中秘事》參展柏林電影節,結果在日本國內引起爭議,甚至記者們在報道該事件時稱之為“日本的恥辱”。此後的若松孝二不受外界的影響,依然我行我素地進行他特立獨行的創作,他的個人風格也更加突出,甚至變得有些狂野。例如《胎兒密獵時刻》(1966)和《被侵犯的白衣》(1967)。若松這一時期的作品多有超現實和超自然元素,更接近於試驗性質的藝術電影,雖然這些電影裏總有裸露和性愛鏡頭,但是與其它粉紅電影從氣質而言可謂涇渭分明。

  另一位日活粉紅電影的絕對代表人物是神代辰巳,相較於還拍攝了大量政治電影的若松孝二,神代辰巳可謂在粉紅片領域耕耘了一輩子,幾乎所有的重要作品全都是粉紅片,而且,也是極其少有的能把粉紅片拍出藝術氣質的導演。由他導演的《濕濡的情慾》(1972,又名《百合潮濕的慾望》)、《戀人們之慾望》(1973)、《青春之蹉跎》(1974)和《紅髮女郎》(1979)四部作品入選了《電影旬報》評出的20世紀百大日本電影,這一成就即便是許多以藝術見長的頂級大導也未能實現。

  神代最早作為今村昌平的助手開始在日活的工作,1968年他推出了自己執導的第一部作品《第一排的人生》,由於票房慘淡,遭到日活雪藏,暫停了電影創作。幾年後,神代緊跟日活的方針開始拍攝粉紅電影,隨之煥發新生。在1972年執導了他的第二部影片《濕潤的唇》,緊接着的《濕濡的情慾》大受歡迎,此後便接連推出這類題材的作品。神代作品的一貫主題是日本民眾如何在節日氣氛中盡情享受性愛。在他的電影中女人總是不止一個,而且十分樂觀,最後總是輕鬆取得勝利。她們的存在如大地般充滿磁性,與這些女性形象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片中的男性總是鬱鬱寡歡、謹小慎微。在他的電影中,總有最直觀豔俗的情慾,同時也不乏對社會問題的洞見。

  名氣要小一些,但實力同樣不俗的是田中登。這位早年在黑澤明劇組打雜的導演,通過在片場的耳濡目染,學會了拍攝電影的各項知識。在1972年,日活剛剛宣佈走粉紅路線之時,推出了自己的處女作《從珍珠中綻開》,獨具一格,廣受好評。此後,田中登執導了大量反映日本舊時江户時代底層妓女生活的粉紅片,如《妓女地獄》(1973)和《秘記:色情雌性市場》(1974)。這些影片一方面滿足了觀眾獵奇和窺淫的需要,同時還難能可貴地提供了對人性和社會問題的思考。此後,田中登還拍攝了取材自阿部定事件的《實錄阿部定》(1975),與大島渚著名的《感官王國》幾乎在同時形成巧妙的互文。而1979年的《天使的膽量:名美》更是粉紅電影中難得的上品,不但呈現出一流的驚悚感,而且還很有幾分精神分析的意味。片尾的兩段超現實鏡頭猶如神來之筆,將田中登對人性的批判演繹到極致。

  《天生的膽量:名美》是這個知名系列的第三部作品,該系列的第二部《天使的膽量:赤色教室》(1978)也是粉紅電影的經典之一,入選了《電影旬報》的20世紀百大日本電影。該片的情慾戲極為出色,憑藉出色的鏡頭調度,不間斷地撩撥着觀眾的慾望,再用哈哈鏡、波動水面等特殊畫面把觀眾帶入人物扭曲的內心,從而跳出感官刺激的桎梏,演繹出女性、個人與社會三重救贖失敗的主題。既有悲憫又不顯廉價,首尾對應的設置也提升了全片的格調。導演曾根中生也是常年專攻粉紅電影的一把好手,與田中登所涉獵的題材類型十分接近,風格卻各有千秋。

  《天使的膽量》原本是後來成為知名粉紅片導演的石井隆的漫畫,從1978年的第一部《天使的膽量:高中生》到1994年的《天生的膽量:紅色閃光》共拍攝了六部改編電影,在第五部《天使的膽量:紅色眩暈》時石井隆開始嘗試自己導演,這部影片也成了他的導演處女作。但是相較於口碑不俗的系列前四部,石井隆自己執導的後兩部可以用糟糕來形容。石井隆自己最著名的作品是把捆縛演繹成接近行為藝術的《花與蛇》系列,應該也是在國內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客觀的説,石井隆的導演水平較之前提及的若松孝二、神代辰巳、田中登和曾根中生等人相去甚遠,除了各種花式SM(主要是捆縛)博人眼球,故事和思考都乏善可陳。在粉紅電影日趨沒落的近20餘年,石井隆也是極少數死守粉紅片這個老本行的導演,也堪稱業界一道風景。也許是為了表彰其數十年如一日的堅守,在影片質量不高的2010年,《電影旬報》帶着幾分勉勵的心態,把年度十佳的末座給了石井隆的《裸體之夜:掠奪狂愛》,也是近年來罕有的能夠入選旬報年度十佳的作品。

  粉紅電影從無只有、由盛轉衰的半個世紀以來,早已成為日本電影界獨有的一道景緻。雖然大部分粉紅電影都屬於粗製濫造的圈錢產物,但也誕生了少數值得推崇足以名列影史的佳作。更重要的是,由於製作費用低廉,粉紅電影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懷揣夢想的年輕導演初入行業時試手鍛鍊的舞台。如今已是一線頂級大導的周防正行、恐怖片大師黑澤清、曾憑《入殮師》折桂奧外的瀧田洋二郎、以及前不久剛剛去世的森田芳光等大導最初都曾在粉紅電影的江湖闖蕩。像周防正行的《變態家族》(1984)和黑澤清的《神田川淫亂戰爭》(1983)現在看來還能窺見導演的風格與趣味,導演也能坦然直面自己這一或許不算光彩的過去。

  如今的年輕導演已經無需再經過粉紅電影的錘鍊才能得以入行,時隔45年之後找來五位名導重拍粉紅電影也更像是一種情懷和趣味。對於如今的觀眾而言,如果能夠摘掉有色眼鏡去欣賞那些粉紅電影留存下來的經典,想必依然能收穫不少觀影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