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坤靜
享有“嶺南文學的一座豐碑”和“珠江文學的典型代表”之譽的我國當代著名作家陳殘雲,在小説、散文、詩歌、電影文學和戲劇文學等眾多領域,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其代表作之一的長篇小説《香飄四季》,反映瞭解放後的珠三角水鄉人民建設新農村的急切願望,展示了青年農民改造大自然的昂揚鬥志以及他們純美温馨的愛情,描繪了一羣具有濃郁地域風貌的活生生的人物,為我國當代文學人物畫廊增添了一羣無可替代的南國水鄉新型農民的典型形象。
那麼,這部膾炙人口、深受好評,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的紅色文學經典,究竟是如何創作出來的,其前前後後又有哪些鮮為人知的故事呢?
成長為革命作家
陳殘雲,原名陳福財,1914年3月25日出生在廣州市北郊石馬村一個貧農家庭裏。他6歲喪父,因家境貧困,小小年紀便跟隨母親下田幹活、砍柴、摸魚蝦、替別人看牛,以補貼家用。1922年,他進村私塾讀書,每天放學後,仍要上山割一擔柴草回家,週日以及農忙時節就請假幫家裏幹活。6年後,他進入村裏新辦小學四年級上學,期間愛讀粵劇的“班本”,從中知道了許多歷史故事。
◆陳殘雲
1930年春,由六哥資助,陳殘雲考入廣州八桂中學預科讀書。次年秋,六哥與他人在香港合開一家白鐵鋪,要陳殘雲前去管理賬目,因而猝然終止了學業。17歲的陳殘雲在白鐵鋪做工之餘非常苦悶,除了閲讀文藝書籍和進步書刊外,還經常來到九龍廣東路的窮鄉親中間,和他們結下了友情,也深深地感受到社會的不平和黑暗,遂開始嘗試寫作。1933年冬,他的處女作《一個青年的苦惱》被香港《大光報》發表,接着他又寫了日記體小説《黃包車伕的日記》,也被連載發表。受此鼓舞,他立志畢生從事文學創作。這一時期,他接觸了大量的現代派詩歌,興趣愛好遂轉向了新詩,尤其是象徵派的朦朧詩更令他着迷。與此同時,他還痴迷於蔡楚生執導的《都會的早晨》《漁光曲》《新女性》等現實主義影片,從電影藝術中找到了對苦難人生鬱鬱不平的宣泄口。
1935年夏,陳殘雲考入廣州大學文學系。次年8、9月間,他參加了中共領導的“廣州藝術工作者協會”(以下簡稱“藝協”)的詩歌組活動,接觸到全新的為抗日救亡而吶喊的革命詩歌,令他熱血沸騰,因而毅然加入了“藝協”詩歌組。從此他積極投身於抗日救國的革命洪流中,開始了他詩歌創作的新里程。他參加創辦詩歌組刊物《今日詩歌》(不久停刊),後又與黃寧嬰、陳蘆荻、黃魯共同創辦刊物《詩場》。1937年7月1日,《廣州詩壇》(數月後更名為《中國詩壇》)創刊,陳殘雲參加了編輯工作。得知“七七”事變的消息後,陳殘雲及其詩友們義憤填膺、同仇敵愾,連夜奮筆疾書,組織稿件,出版了“保衞盧溝橋”詩號外,然後又走上街頭,向羣眾廣為散發。在此期間,他創作發表了《咆哮的地中海》《都會流行症》《賣叮叮糖的人》《快別做那些奢夢》《火的頌歌》《中國在歌頌中》《戰爭小詩三題》《最後的光芒》《我們是播種者》和《抗戰詩歌的意識問題》等許多詩歌和評論,出版第一部抗戰詩集《鐵蹄下的歌手》。
1938年10月廣州淪陷後,陳殘雲輾轉流落到香港、桂林等地,開展抗日救亡宣傳等工作。期間,他創作了《致死者》《送遠行人》《故鄉的霧》和長篇抒情詩《海濱散曲》(十章)以及《略談三年來的抗戰文藝》等大量詩歌、評論。1941年秋,他通過別人與夏衍聯繫,想投奔新四軍,因汪偽封鎖而未能成行。遂持夏衍寫給中國進步文化人士胡愈之的介紹信,於10月下旬抵達新加坡,經胡愈之推薦到南僑師範任教。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陳殘雲被迫輾轉躲避戰火。1943年秋,他與友人逾越馬來亞國境,歷盡艱險,於年底回國,進入廣東南路東興鎮(現屬廣西),次年1月前往桂林。
1944年6月,在日寇大舉進攻豫湘桂的危急形勢下,陳殘雲積極投身於中共領導並組織的桂林文化界抗戰宣傳週活動,加入新成立的桂林文化界抗戰工作協會(簡稱“文抗協會”),並在7月初組建的以田漢為總領隊的桂林文化界抗戰工作隊(簡稱“文抗隊”)中擔任隊長。8月初,陳殘雲率領百餘名隊員赴興安、全州宣傳抗日,動員羣眾支持抗戰。期間,他創作了短劇《軍團列車》、街頭劇《希特勒垮台》(與華嘉合作)等,這些劇目上演後,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10月,梧州、柳州、南寧相繼淪陷,桂林告急。陳殘雲和黃寧嬰離開柳州,擬前往由中共廣東省特委領導的人民抗日武裝——東江縱隊聯絡處所在地梧州,參加該部。豈料途中才得知梧州已陷落,兩人遂掉頭加入逃難的人流,向西徒步數千裏,歷盡千難萬險,於12月抵達貴陽,住進這裏的“文化人招待所”。在此,陳殘雲接受了黨組織交給的秘密任務,與黃寧嬰等人一道東進,經過3個多月的徒步跋涉,翻越無數崇山峻嶺,穿過敵偽封鎖線和國民黨頑固派統治區域,於1945年2月抵達李濟深部駐地——粵桂交界處的蒼梧縣大坡山,協助其建立抗日民主根據地。陳殘雲被李濟深任命為政工隊隊長。5月間,他奉李濟深派遣,肩負着通過東江縱隊與黨中央周恩來取得聯繫、請示工作和建立大坡山與延安黨中央的電台聯絡的重要使命,隻身潛行來到駐紮於羅浮山的東江縱隊司令部,受到熱情接待。7月,陳殘雲在東江縱隊司令部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並很快接到了周恩來的電報,指示成立以李濟深為司令員的華南民主聯軍,並聯合東江縱隊和珠江縱隊反攻廣州。然而,當他帶着這份指示電,經廣州、肇慶等地輾轉回到大坡山時,日寇已經投降,國內形勢急劇變化,李濟深也有了新的部署。
◆分別於1963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和1979年2月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香飄四季》。
這時,經請示地下黨組織批准,陳殘雲加入中國民主同盟(簡稱“民盟”),並於10月回到廣州,從事民主運動和“民盟”工作,又與司馬文森合作復刊《文藝生活》。1946年上半年,“民盟”廣東省委和南方總支相繼成立後,他分別擔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南方總支組織部副部長,在黨的領導下,與國民黨反動派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他創作的中篇小説《風砂的城》在《文藝生活》復刊號上發表,這標誌着他的創作重點轉向小説。6月,國民黨當局加緊文化迫害,《文藝生活》在廣州遭查封,他被迫轉赴香港,與司馬文森堅持出版《文藝生活》。
1947年春,陳殘雲到香島中學任教後,發表了一批校園文學作品,對香港校園文學具有開拓意義。他在繁忙的教學和社會工作之餘勤奮創作,相繼出版了中篇小説《南洋伯還鄉》短篇小説集《小團圓》等,創作發表了中篇小説《新生羣》,這被業界視為香港校園文學的代表作。上述作品以濃郁的鄉音土調,從不同角度表現了勞苦大眾在抗戰勝利後的苦難與掙扎,具有濃郁的嶺南風味,顯露了陳殘雲深厚的珠江文化底藴和表現才能。1948年冬,他創作了反映珠江水鄉人民鬥爭生活的電影劇本《珠江淚》,拍成電影后,同時在香港的三家一流影院首映,取得很大成功,被譽為香港粵語影片的經典之作。
1949年2月,陳殘雲加入“南國影業公司”,負責編導部門的工作,並擔任中共香港工委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從5月27日起,他與章泯聯合主編《大公報·影劇週刊》後,與黃寧嬰共同組織“粵片集評”、“電影病院”專欄,在《大公報》《文匯報》《華商報》發表評論,在香港粵語電影界大力開展“清潔運動”,為促進香港粵語電影事業的健康發展作出了貢獻。
下放東莞寫鉅著
廣東省解放後,陳殘雲調回廣州,擔任華南人民文學藝術學院秘書長。1952年末,他調到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創作組,專事文學創作。一年多後,他當選為全國作家協會廣州分會常務理事、黨組成員。在1953-1954年間,他根據自己赴海南島革命老區體驗生活的感受,與他人合作完成了電影劇本《椰林曲》,根據自己掛職擔任寶安縣委副書記和廣州市公安局辦公室副主任期間所收集的有關公安幹警的英雄事蹟材料,創作了電影劇本《羊城暗哨》。
1958年2月,陳殘雲因對反右運動不積極,還説了些不合時宜的“錯話”,先被下放到粵北山區勞動改造,後又下放到東莞縣擔任縣委副書記,旋即兼任中堂公社黨委第一書記。在任期間,他頭戴竹笠,身穿土布衣,高卷褲腳,光着腳板,走遍東莞的河涌、田野、村莊。在春播春種季節,人們會看到他和農民一起犁田、耙田、推泥、插秧等;在夏收夏種的“雙搶”大忙季節,他和鄉村幹部、農民羣眾一道,紮寨田頭,夜宿水寮。深夜裏,無論在水鄉的涼棚,還是在田頭的扎水寮,他常常與幹部羣眾促膝而談,無話不聊,因此結識了許多村社幹部,結交了無數戰鬥在生產第一線的男女老少。農民羣眾和鄉村幹部也視他為知心朋友,總是親切地喚他“老陳”,或“陳叔”、“陳伯”,有了心事都願意找他一吐為快。
1959年6月下旬,東江遭遇特大洪災時,陳殘雲正奉命出訪阿爾巴尼亞等國。他在7月5日的信中説:“在遠離祖國的地方,在愉快的日子中,看到廣東遭受嚴重水災的消息,我非常難過,非常關心我們的生產。”7月中旬他訪問歸來,便立即返回東莞,按縣委分工,他到受災嚴重的步寮公社領導當地幹部羣眾生產自救,重建家園。有關當時的情景,他寫於11月的報告文學《迴天有力——記步寮公社克服困難消滅災痕》一文中寫道:“社員們的生命是保住了,但是,災後的景象並不美妙。觸目頹垣敗瓦,傷痕處處,許多人家家產蕩然,一時無家可歸。抱頭痛哭的婦女們,隨處皆是。……公社化後出現的繁榮景象,被一種消沉氣氛所代替。”他帶領幹部羣眾奮戰4個月,一方面搶收被洪水淹沒而還可收割的稻穀,搶救被淹後的部分經濟作物,儘量挽回損失;一方面犁耙田地,重新播種,加強田間管理,力爭奪取晚稻大豐收。同時,還超過原計劃一倍半,新建房屋2089間,使住宅被毀的羣眾都能遷入新居。
◆1975年9月,陳殘雲(右)重訪東莞水鄉時的留影。
東莞縣那段熱火朝天的生活,讓陳殘雲刻骨難忘,也使他情懷激盪,更令他魂牽夢縈,遂萌生了以此為題材創作長篇小説的想法。關於這部作品的創作動因,他後來説:“當時人民羣眾精神飽滿,鬥志昂揚。改變祖國一窮二白麪貌,這是全國人民共同一致的發自內心的要求;因此,行動上轟轟烈烈,面對任何艱難困苦都毫無怨言……夏收時我在下面,是大豐收,我親眼見到農民分到大批穀子。最主要的成績還是水利,這是農業生產的根本問題,一些大水利在當時還不能發揮作用,但我相信一定會起作用,而且千百年都會起作用。成績從何而來?就是我們黨帶領羣眾經過艱苦奮鬥取得的。自己經歷了這樣的鬥爭,腦子裏活躍着許多人和事。覺得不寫不行,不管能不能出版都要寫;即使將來留給自己看看也好。”
懷着這種不可抑制的創作衝動,陳殘雲於1960年夏調回廣州作協後,便開始醖釀構思,年末正式動筆。在創作中,他日日激情澎湃地神遊於河涌交錯的“東湧村”,和小説中的人物同憂愁共歡樂。為了夜晚能入睡,他白天寫作,晚上必須看看報、下下棋,以驅趕活躍於腦海中的那些人物,否則就無法安眠。到1962年春,37萬多字的長篇鉅著《香飄四季》便脱稿了。此前,該小説1~10章已被《羊城晚報》連載。後來作家又經過認真修改,於1963年5月交由作家出版社和廣東人民出版社同時推出。
粵語文學的經典
小説《香飄四季》初版印了十數萬冊,仍供不應求,當年便再版,至1979年2月,僅廣東人民出版社就再版5次,累計印行33萬多冊。它在東莞縣更是受到熱烈的歡迎,初版首批8000冊一到東莞縣城的新華書店,就銷售一空。1963年10月26日,《羊城晚報》專門在東莞縣城舉行了《香飄四季》讀者座談會。與會的當地幹部和農民羣眾在發言中,一致肯定作品真實地表現了水鄉兒女為擺脱貧窮和落後而戰天鬥地、奮發圖強的革命精神。東莞縣麻涌公社黨委書記何壽昌説:“《香飄四季》在《羊城晚報》連載時就已看過,剛一出版,我就去買。它將我們在1958年日夜苦戰,戰勝自然的決心、信心,和取得的勝利都反映出來了。在書中我們又看到自己的經歷,讀起來特別親切。”麻涌公社新基大隊黨總支書記莫厚祥也説:“好幾個地方的人都説這部書寫得像他們那裏。我們那裏也是一樣,書中的人和事,我們那裏都找得出來。”該小説還被共青團中央列為全國青年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作品之一,向廣大青年推薦。“文革”中,該小説也和其他優秀作品一樣,被“四人幫”以“封、資、修”的罪名強行封殺,不準出版社發行,不準圖書館外借,但仍禁止不了人民羣眾對它的珍愛。一位農民拿着一本紙頁已泛黃、沒有了封底的《香飄四季》説:“可好看哩,那幾年沒書看,村上的人排着隊看它。看來看去,總看不厭。”
◆1980年文學院成立大會合影,前排左四為陳殘雲。
該小説暢銷全國,反響巨大,使陳殘雲深受鼓舞,遂與電影導演方熒聯手將它改編成同名電影劇本。1965年下半年,電影《香飄四季》在東莞水鄉開拍,次年初回到長春電影製片廠轉入內景的拍攝。但不久因“文革”爆發,該片停拍流產。
作為我國首部近距離地表現“大躍進”年代的長篇小説,《香飄四季》向為業界人士所稱道。延安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惠雁冰與任霄在《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發表的《從“負重”到“從輕”——論〈香飄四季〉對農業合作化題材長篇小説敍事模式的改寫》一文中譽稱:“從文本的角度講,這是一部與其他同題材長篇小説異常迥異的作品,生活化的敍事邏輯,情愛性的敍事主線,民俗化的場景勾勒,小人物的形象聚焦,南國風情撲面而來。同時,它又具備農業合作化小説的基本範型……可同樣的題材,同樣的政治文化語境,同樣的創作資源,《香飄四季》卻顯現出一種別樣的情致來。”“可以説,《香飄四季》是陳殘雲對農業合作化小説創作模式的一次成功改寫,通過對既在模式中各組構環節的斷裂、移位與凸顯,使文學的政治負重在鄉土光燭的輝映下,以審美的生活的方式運作起來,顯現出一種纖巧輕盈之美,從而將運動與生活、政治與審美、鬥爭與民俗奇妙地糅合在一起,真可謂合作化小説中的魅力之作。”華南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作協會員何楚熊在《陳殘雲評傳》中,更是給予很高評價:“《香飄四季》首先是藝術語言的創造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作品無論是敍述、描寫的語言還是人物話語,都彌散着濃濃的鄉土風味。”其“粵味藝術語言成就,堪與當代藝術語言大師老舍的京味相媲美。”“作品成功地塑造了眾多活躍於鹹淡水交匯的珠江三角洲水鄉地帶的農民藝術形象。”並“洋溢着濃郁的社會風俗人情和秀麗的自然風光的敍寫,織成一幅十分誘人的‘珠三角’水鄉的自然景觀和社會風情的長卷畫軸,真是美輪美奐,魅力無窮。”因而它“就是珠江文化美學品格的傑出代表,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傑作,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應當佔有一席之地。”
本文為《黨史博採》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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