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緣
一些名字讀得久了,就似乎熟成朋友,即使後來知道是筆名也不在意。對他們本名,還帶點有意無意的忽略。譬如魯迅、艾青,還有今天想寫的流沙河。如今,詩人流沙河已經離開人們一年有餘了,將一段往事在此記出,作為一種懷想。
流沙河
初遇流沙河
流沙河的大名,我現在記不起是得自課本還是書刊,可肯定是入大學之後。當時從插隊的農村考入大學,對知識萬分“飢渴”,幾乎一分鐘都不願浪費。除去吃飯,宿舍、教室、圖書館三點一線,似乎想一下子把古今中外所有好著述均大口“吞噬”。應該是書刊上,讀到一組《草木篇》。這組小詩共五篇,加起也不過千字。
流沙河詩集
其中一首《梅》,是這麼幾句:“在姐姐妹妹裏,她的愛情來得最遲。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誘蝴蝶的時候,她卻把自己悄悄地許給了冬天的白雪。輕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的,正如別的花不配被白雪撫愛一樣。在姐姐妹妹裏,她笑得最晚,笑得最美麗。”
借物抒情,是中國文字古老傳統。當時自己讀過組詩,以為並不多麼高明,可詩人的名字卻由於別緻而記下了:流沙河。
這一點有限印象,讓我在大學畢業回到家鄉後,購到了這部上海文藝出版社印製的《流沙河詩集》。以我的觀察和個人體驗,當時讀大學中文系的,幾乎都存着做詩人、當作家的夢想。購存詩集,學習、借鑑,是“夢想”的部分。作者的詩,不是當時流行的句尾不斷“喲”“啊”的抒情句子,而是融匯了古典詩詞句式,抒發情緒相對平緩的作品,對我們聽着流行詩高亢調子形成的耳朵,一時還有些不習慣。可是,其中寫於不幸中的幾首詩,深深打動了我。
譬如《情詩六首》中的兩節:
遠遠地望我/是一座雪山/使你眼中結冰/心上生寒/沒有花香鳥語/沒有人煙;
你來/耳朵貼在我的胸前/聽岩漿在呼嘯/浪滾波翻/相信我是一座火山/雖然沉睡多年。
流沙河的那段愛情故事,純粹,堅貞,當年堪稱奇蹟,相信也是他最嚴峻時刻能夠生存下來,甚至能夠寫詩的重要因素。這幾首詩今天看並不特別出色,可卻是妻子藏在懷中多年保存下來的珍品。
流沙河寫於艱難歲月,表達當時情景的《故園九詠》,真正顯現了詩人才華。其中數首,叫人久久難忘。譬如《中秋》:
紙窗亮,負兒去工場。/赤腳裸背鋸大木,音韻鏗鏘,節奏悠揚。/愛他鐵齒有情,/養我一家四口;/恨他鐵齒無情,/啃我壯年時光。
啃完春,啃完夏,/晚歸忽聞桂花香。/屈指今夜中秋節,/叫賢妻快來窗前看月亮。/妻説月色果然好,/明晨又該洗衣裳,/不如早上牀!
對鐵齒的恨、愛,正是古今極富顯著效果的比對手法,令人難忘;中秋賞月,又是精神與現實難能統一的一幕,讀來惹人心酸又無限感慨。
《焚書》一詩這樣寫道:
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進火爐,/永別了,/契訶夫!夾鼻眼鏡山羊鬍,/你在笑,我在哭。/灰飛煙滅光明盡,永別了,/契訶夫!
燒掉契訶夫著作的無奈,用如此簡潔文字,寫出無限綿長的思緒。
詩人的幾節《哄小兒》用一個兒童遊戲場景,深切反映出非常年代之狀態。流沙河對莊子十分熟悉,這種描寫,正體現一種莊子精神。這組《故園九詠》,獲得了1979年—1980年全國中青年詩人優秀新詩獎,可謂實至名歸。包含這些作品的《流沙河詩集》出版於1982年,後來榮獲了全國首屆詩集獎,水準有目共睹。
這部詩集出版之時,流沙河又以濃郁的詩情,淵博的學養,尋常普通的視角,吟誦出了可以長久傳唱的《就是那一隻蟋蟀》:“就是那一隻蟋蟀/在《豳風·七月》裏唱過/在《唐風·蟋蟀》裏唱過/在《古詩十九首》裏唱過/在花木蘭的織機旁唱過/在姜夔的詞裏唱過/勞人聽過/思婦聽過……”把從《詩經》到《古詩十九首》到《木蘭辭》到宋人姜夔詞中有蟋蟀的地方,一一點出,不是炫耀,是展示。
展示這個民族對這小物種的看重和親切,展示無論成都或是台北,都一樣可以領略古老的心境,今人的矚望……僅此開頭一節,詩人的才華顯露殆盡。叫人感佩無已。
寫詩的故事
接下來購存的流沙河著述,是《寫詩十二課》。仍然與當時寫作念想相關。此書小薄,只130多頁。這樣的書當時很多,今天人們讀書時間少,不知為何卻總出厚大的書。
當時詩人是《星星》雜誌編輯。時代風潮,幾乎多數文藝青年都寫詩。各家報刊收到的詩稿巨多,可能用的甚少。為叫青年心血少廢耗,流沙河以名家成功之作為例,參加詩歌來稿,比對講述,希望給寫作者一些啓發。
“十二課”題目很是簡潔:選題、結胎、搭架、起頭、動情、顯象、成象、組象、分層、跳層……云云。筆者學習寫作多年,知道這是門實踐的事情。理論解讀尚可,如何寫,只能自己摸索。流沙河的課後,還有若干則“懸壺説詩”,具體指出初學者毛病,倒很是有趣。限於篇幅,舉兩個小例子。一個初學者,不再待業,擺了個釘鞋的小攤,於是,他用了115行篇幅,表達熱狂心情。
他説自己釘錘,“鑿開鐵灰的蛋殼,於是,一個金黃金黃的黎明,顫巍着濕漉漉的身子,大膽地站在我的小攤上……”甚至認為自己“開設的是一個力量的醫療所,是一個樂器的修理行……我為琴鍵校正音域和共鳴,賦予它鐵的勇鋭,鋼的豪放,雷的振奮,海的高亢……”流沙河一口氣刪除了其中近百行,餘下十來行,用一個“不宜説得太熱鬧了”的題目結束。説此例子有趣,是當下微信中看到的多數詩歌散文,仍然寫得很浮泛“熱鬧”。希望他們看看流沙河對此病開的“方子”。
另一例子也有趣。一位姑娘,認為自己的男朋友很有才華,可他的詩歌,或者説詩歌中寫與一女性“登樓”等行徑,跟自己沒關係。姑娘問時,男子説“藝術的真實不等於生活的真實”。流沙河以《情詩可以半真半假》為題,作了一些解讀。詩人先撇開姑娘男朋友的説辭,首先對這位男子的三首詩加以評述:“第一首《樓》很差,意思陳舊,感情陳舊,連語言也陳舊。”“第三首《請不要生氣》也很差,確實‘狂了’,趣味不高,表達方式也不新鮮。”“第二首《學車斷想》寫得可以……”
評説完了,流沙河才回到姑娘的正題上:“至於《學車斷想》是否真有其事,你最好不要去追究他,這屬於他個人的秘密。沒有,你放心了,那當然好;真有,我勸你也不要悻悻然。”説了一番“詩的感受來自人生經驗。詩的完成有賴於想象力的發揮”等有關“生活真實”“藝術真實”的情況後,流沙河最後説:“你的男朋友也真該捱罵,現實的‘親愛的’他不寫,偏要寫想象的‘親愛的’。唉!”這些話,發表在雜誌上,這對青年男女讀到,應該有所釋然罷。
這本《寫詩十二課》,是流沙河所在城市的四川文藝出版社印製。1985年5月第一版,印數是四萬一百冊(今天看看有些怕人。當時人們對詩歌的熱情,從中也可見出一些信息)。內封上書名靠下,上面很遠是“流沙河”三個毛筆題字,一看便是詩人獨有的書跡。
筆者很快知道自己不是寫詩的“料”,與詩人流沙河的作品漸行漸遠。雖然他解説台灣詩人的集子也見到過,可沒有購存。他的散文集《鋸齒齧痕錄》,報刊有好評,可當時出版業旺盛,新書鋪天蓋地,閲讀也散亂,就沒有刻意尋找。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詩人一部《莊子現代版》問世,引起了我的很大興趣。
我們這一代,因種種因素,對自己老祖宗的東西,瞭解太少。儘管大學修習中文,可底子太薄,古文欠基本功,即使強制讀、背,費的蠻力不小,可收穫實在有限。就在“惡補”中,喜歡上了莊子。相比較孔子,他擴大了人們精神視野,把大自然當成生命的參照,使人類遭遇各種社會難題時,能得到源源不息水流洗滌,獲取萬古挺立的山脈提振。大約由於熟識,莊子有關大自然的描繪,浪漫而高邁:“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一下子把人振拔到遼遠寬廣的雲空。以這樣的視野觀察社會,應當是另一番情景。
除去老師講讀,要求背誦的篇章,莊子的其他部分,讀起來吃力,更不用説系統學習了。書店見到《莊子現代版》,翻翻,是《莊子》的白話翻譯。可為了讀者考慮,有時略微加附一點近乎註釋的細節,疏解成現代人智識容易接受的文本。在讀《流沙河詩集》時,知道他在危困時,潛心研讀《莊子》,且“記得爛熟”。詩人文字不用説,“潛心”“爛熟”加文筆,該書的基本質量,當然可以信任的。
費了一些時日,把流沙河筆下的莊子讀過一遍,收益不小。可實在説,即使翻譯成白話,要全然理解,也並不容易。莊子敍述的,是當時代的情景感知,很多在現代人們的人生經驗之外;加之為了凸顯自己觀念,他又對多樣描述事物進行特異甚至誇飾處理。一下子鋪排到讀者面前,不細加咀嚼,不易消受。可整部書閲讀下來,莊子的思維方式,描寫內容、手段種種,感觸更為繁複。他的處處時時以大自然為參照物的思維,給人很大啓發。在人生困厄之時,莊子尤其能給予精神拓展和更久遠寬闊空間提示。莊子長期為讀者喜愛,想來不無道理。
求得簽名本
有了這幾部著述,獲得詩人簽名本的慾念,又蠢蠢欲動。更早一些時間,我通過種種幫助,獲得有不少心儀作家的簽名本。流沙河身居成都,直線距離不甚遠,可從各種信息知道,詩人研究領域不斷拓寬,不僅作詩、解詩、白話莊子,後來他還花很大氣力解讀漢字,出版有《流沙河認字》《漢字偵探》等等,這些我毫無涉獵。拿前期作品請人家簽名,底氣就不足。
可讀書人常常有機緣,讓人不由自主。因為一篇記述作家艾蕪題字本的拙文,我與現代文學研究中有“福爾摩斯”之稱的龔明德取得了聯繫。我不僅得獲他饋贈的多部大作,還建立起友誼。他不僅是研究界的至誠者,對智慧先賢如流沙河,也恭敬有加。除去幫助流沙河整理,編輯著述,還陪同詩人外出講學等等。
知道這些,我便提出希望獲得流沙河簽名的願望。2017年5月,我發出電郵求助。很快,明德兄回覆:“可以把書郵寄來。我們一家跟流沙河先生夫婦是二三十年的忘年至交,我們夫婦和孩子經常到他家裏去,他們夫婦也不時光臨寒舍閒談。”這麼“鐵”的關係。我趕緊找出手中存的幾種著述,可不敢過於貪心,只選擇《流沙河詩集》《莊子現代版》兩種品相好,自己認為可以體現作者水準的作品,仔細包封好快遞過去。
郵包寄出一個來月,兩部書寄返回來。流沙河先生鋼筆題字,均在內封。《流沙河詩集》上,隨着標題橫寫“×××先生”,下面落簽名,後鈐印。再落行書“丁酉端午後”;《莊子現代版》,順書名豎寫“×××之書”,隨即簽名,鈐印;之後是公曆日期“2017.6.1”。先生的字,開朗搖曳,點畫逸出,曲折中又平正見骨力,叫人愛不釋手。名章印色飽滿,相信是明德兄親手。大謝大謝。
再一翻,見到明德兄一頁信札。他説我書寄到時,流沙河先生因病住院,十多天後才出院。明德兄去家裏看望,也帶上我的書,看着先生精神可以,“立即請他簽名”。因為關係“鐵”,面子大,先生都題了上款。明德兄説:“如果做生意,先生題了‘×××先生’上款,便是價格飆升幾百元甚或一兩千元。”
哈哈,賺了。
兩部簽名本與後來從書海中尋出的《寫詩十二課》集中一起,深藏在書櫃一角。2019年11月,流沙河先生逝世。我從書櫃裏取出他的著作,翻閲文字,默誦詩章,靜靜在心底紀念。當時網絡相關文章甚多,自己雖有感觸,可因為與詩人無直接交集,不敢冒昧作文。
時間過去久了,可這份心思,卻漸漸強烈起來。近幾天翻閲《莊子現代版》,吟詠《流沙河詩集》,看看《寫詩十二課》,回想當年的熱誠,以為詩人在自己生命途程,曾提供有精神養分。這些他當然不知,可我卻無從忘懷。翻讀之間,把感觸理一理,試着草成文字。工拙不計,是為記述、表達一份難忘心情。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楊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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