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樹葉都沒掉

一片樹葉都沒掉

□火鍋

今天在那處有名的泉水池子邊遇到了一位健談的老太太。

我們走到池邊的時候,大約下午1點半。午後陽光正好,她坐在石頭欄杆旁一個顯然是專座的軟椅子上,腳抬起來正好抵住一棵樹。

我對朋友説:“以前這個池子有好多跳水和游泳的人。”

老太太馬上接上話:“你們知道這個池子死過多少人嗎?四十多個!”

她舉起四根手指頭。

我們驚詫地問:“都是怎麼死的?是跳水的時候頭碰到池底的石頭了嗎?”

她答不是的。死的大都是四十多歲的壯年男人,喝了酒脱了衣服就跳,泉水太涼,一激,血管就炸了。有的則是被一口水嗆住了。

“有一個男的,我們街坊都認識,是游泳教練,48歲,就在我眼前出的事呀!”

“他跳進去就沒動靜了。大家把他撈上來,給他做心臟按壓,他已經又重新喘氣了,我給他叫了救護車。可是這窄衚衕車進不來,好不容易抬上去了,沒救過來,死在車裏了。”

“上有老,下有小,多疼人呀!”

老太太的敍事既嫺熟,也有真正的感情。她講,池子左手邊這個有十幾間房子的院子,就是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她丈夫的祖上是舊時王爺的侍衞,傳到他們這代是十八輩了。她二十歲嫁過來,生了四個閨女。三十年前老伴兒死了,但是他留下的花,她還給他養着。

“喏,都在那裏。”

池子邊擺着整整齊齊的花,是不是三十年前的,並不重要,又不是《金鎖記》裏的月亮。

老太太講,她在池子邊住了大半輩子。有兒子的街坊們房子都沒賣,沒兒子的街坊大都把房子賣掉了。十幾年前,一個院子也就賣兩三百萬,幾個閨女一人分幾十萬。池子邊的房子潮,她已經換了一個膝蓋了,還有一個街坊,兩個膝蓋都換了。但是也有的人啥事沒有。

我問:“聽您口音像是我老鄉呢。”

果然是。

她講自己在農村長大,爺爺特別兇,重男輕女,奶奶生了不少孩子,最後只留下了她爸爸和叔叔兩個男孩。她是家中老大,按農村習俗,女孩出生三天要打耳朵眼,她媽媽問公公給不給孩子打,那人冷冷地説,打什麼打?過不了七天就死了。

她高小畢業後到濟南鍊鋼廠工作。她的當過八路軍的父親專門到濟南來指導她選崗位和定親事。她説父親到底是有見識,讓她選了“化學分析室”。果然,上着班,廠子裏還派老師過來講知識。“我一個高小畢業的人,也學了不少化學知識。”

她講,父親一到濟南,剛走到她的廠子門口,正好有人過來找她,要給她介紹對象。她父親當即跟着介紹人到男方家裏考察,走到這裏一看池子邊大片的宅子,馬上就拍板同意了。

“碰這麼巧,這不就是命嗎?”其實當時她自己已經相中了一個人,那人在市政府工作,就這麼散了。前面幾十年還一直有聯繫來着。

“我父親活到九十歲不準備活了。他不吃不喝躺在牀上,可是他身體還好着呢,餓了好多天才不行的。”

她丈夫對她好,可是他一大家子都欺負這個外地農村來的媳婦。他是老大,弟弟、妹妹、妯娌經常打罵嫂子,他還不敢護着,頂多替她挨兩下揍。她嫁過來頭幾年連續生了兩個閨女,然後又生了一對“雙生”閨女。她丈夫非常失望,只顧埋頭喝酒。她沒有婆婆,又帶孩子又上班,鄰居説“這家媳婦的眼睛沒睜開過”,因為睡不夠。

她講,旁人説她像個刺蝟,人還沒怎麼樣,她就豎起滿身的刺。

“我沒辦法呀!都欺負我,我還能任由你們欺負不成?”

她帶大了孩子,後來公公又找了個後老伴,她把他們侍候走了,又幫着四個閨女帶大了孩子。現在她八十三歲了,一個人住在老宅子裏。

“那些欺負我的人都沒我過得好。可是有一樣,白天池子邊上總有人和我説話,到了晚上我把院門一鎖,十幾間黑洞洞的房子。”

她沉默一會兒。

這時候清潔工拿着撈樹葉的網走過來。她大聲説:“老張,今天省你的事了。我在這兒坐一天了,一片樹葉都沒掉。”

老張説:“這眼看又兩點了,您該睡午覺了。”

“可不是!”她抬頭看看太陽,“兩個姑娘陪我聊天,有一個還是我老鄉……”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感謝我們陪她,説老年人話多,讓我們多擔待。

我們告辭,又看一眼池子,池子裏的確乾乾淨淨,一片樹葉都沒有。幾條金黃的魚在池底游泳,午後明亮的光線折射令它們如夢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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