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海島拾荒的85後,他只為堅持自己的信仰

四月初的長島,天氣接連陰沉。大風從海上轉了幾圈回到岸邊,拍打在人身上,涼得肆意。月牙灣景區的海灘上,零零星星散落着幾位遊人。

海岸邊,青年人付軍勝拎着他的藍色塑料籃沿着海岸線走着。作為一名在海島拾荒的85後青年藝術家,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孤獨的。

“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海島拾荒的85後,他只為堅持自己的信仰

“撿破爛”的文藝別稱

在長島曲折蜿蜒、遊人不常光顧的海岸邊,付軍勝和他的塑料籃往往是最顯眼的存在。這個一米八左右的青年人,經常着一身黑衣,手拎天藍色方形塑料籃,在碧藍大海和金色海灘交界處行走,不時低頭搜尋着什麼。

一隻橙黃色皮靴躺在碎石中,鮮豔的顏色很快吸引了付軍勝的注意。他快步走上前,拎起查看,是一隻有些破舊但完好無損的棉靴。“這鞋挺厚實,應該很保暖。”付軍勝滿意地掂量了一下,提在手上。在他看來,這個曾經被人類使用又經大海沖刷過的皮靴,變成了人與自然互動形成的產物,他可以利用這個屬性,製作藝術裝置,表達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思考——他撿它,並非為了穿着,而是進行藝術創作。

“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海島拾荒的85後,他只為堅持自己的信仰

這是付軍勝在長島拾荒的第三年。從青島大學油畫專業畢業後,他回到家鄉煙台,邊教學邊畫畫。2017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受邀到北隍城島參與公益美術館項目,被長島深深吸引,從此開啓島上生活,作畫、拾荒,做藝術裝置。

在付軍勝眼裏,長島就像一串灑落在大海上的珍珠,璀璨而珍貴。這個串聯在黃渤海之間的島嶼,相當於大海的天然攔截站,將周圍地區的漂浮物都匯聚到海灣。這些漂浮物,也便成了付軍勝的“獵物”。

“拾荒,在陸地上叫撿破爛兒,在島上,説文藝點兒就叫拾荒。”付軍勝這樣概括自己的工作。很快,手裏的籃子便被各種漂浮物塞滿了:面膜、牙刷、塑料玩具、浮泡、鞋底子……這些旁人眼裏的垃圾,在他看來,是一件件經海水洗滌後渾然天成的雕塑。

“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海島拾荒的85後,他只為堅持自己的信仰

天藍色的小籃子繼續在碎石灘上飄蕩。忽然,它被重重地放在地上。“這個有意思,這是個特殊屬性的東西。”付軍勝將一個乳白色、瓶蓋大小、空心的東西捏在手裏,“這是海江豚的脊椎骨,它腐爛後,被海水沖刷乾淨就成了這樣。”他小心翼翼地將鼻子湊上去,這曾經是生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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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軍勝為海江豚做的墓塚)

行走在海灘上,付軍勝經常遇見擱淺的海江豚屍體,它們外皮顏色深黑,往往已經腐爛。付軍勝感到可憐,便用石頭為它們壘了一個墓塚,“同為自然中的生命,人類往往對自己的生死充滿儀式感,海江豚卻無人理睬。動物就像人類的夥伴,我們有責任來照顧它。”他想以此來表達對人類夥伴的關注,表達對生命的尊重。

不能賣錢,但落地就是思想

這些拾得物被帶回工作室後,經過一番研究、並置、組合,就變成了沉甸甸的藝術品。在付軍勝眾多的漂浮物裝置中,鞋底子是個略顯特殊的存在。它們無需粘連,拆分自由,但落地就是思想。

“你這是在做什麼呀?”一位短髮大姐在身旁駐足,好奇地盯着地上。見對方饒有興致,付軍勝主動講起了鞋底的寓意:“每個鞋底其實都承載了一個人一段時間的存在,把它們彙集一起,感覺像有一羣不同維度的人一起站在海灘上……我自己有個工作室,平時就自己沿着海灘撿漂浮物,做藝術裝置……”

忽然,付軍勝被打斷,“那你做這些有價值回報嗎?工作室靠什麼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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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面對突如其來的詢問,他一時有些侷促。三年來,拾荒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收入,他靠畫畫、做設計賺取收入維持日常開支。付軍勝將目光從遊人身上移開,笑容閃過,眉頭皺了起來,一邊比劃雙手,一邊極力解釋。“它可能有一定的社會價值,會讓我思考人類應該怎樣存在於這個世界,比如這個……”

付軍勝拎起一隻黑色平底鞋,上面參差錯落,鑲嵌着黃白色的海蠣子殼,這是人類遺蹟和自然界結合的產物。“看到這個,我會想到,應該去實現人類日常狀態與自然和諧共存,而非人類遺蹟與自然共存……”

聽罷,遊人微笑着點了點頭,一邊注視着他,一邊抬腳,小心地觸碰眼前一隻坡跟鞋鞋底——沒有鞋面,只剩一個個小圓洞在黑色“船形”上規律排布,上面是海浪侵蝕風乾後的污漬。它曾經的主人會在哪裏呢?這裏還有老人的鞋、小孩兒的鞋、高跟鞋、運動鞋一時間,彷彿有形形色色的來自不同時空的人集聚在海天之間,講述着各自的人生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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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這些飽經滄桑的“船形”,遊人彷彿明白了付軍勝的“承載藝術”。“俗話説‘一物一世界’,每個鞋底可能都承載着它主人的酸甜苦辣,也能帶給我們不一樣的遐想。儘管是一個鞋底,但好像我們也看到了不同的世界。”話音未落,旁邊一直安靜的付軍勝忽然激動地鼓掌,像聽到孩子回答問題的老師,高興得手舞足蹈:“對對對,説得太好了!太好了……”

“日常生活中,你的腦海中一定充滿了各種想法吧!”難能可貴,遊人看懂了他的世界。付軍勝如釋重負,一時之間更覺驚喜,在一旁不住地有些害羞地擺手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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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他很難遇到這樣的朋友。拾荒三年來,付軍勝一直面臨着各種質疑。很多人並不理解他的藝術行為,甚至嘲諷他,認為他撿的都是垃圾。尤其是朋友們對他也不認可,這讓他很受傷害。“他們説,你應該多出去見見世面,不能老把自己封閉在島上。藝術家不應該是像你這樣子的。”

付軍勝會覺得難過,但不會讓負面情緒停留太久。“我會思考,我到底是什麼?我是我自己,那就做我想做的事情好了,這才是核心。”於是後來,再有人問自己撿東西能不能賣錢,付軍勝都會隨性地回答。“有時候説不能,有時候我想逗逗他,就説能,看心情。”

孑然一身,行走在海灘,拋離世俗的眼光,獨自堅持着自己的信仰,這是三十而立的他骨子裏的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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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幾公里外的一處礁石崖,是付軍勝常去的地方。碎石叢生之間,聳立着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頂探出海面,遠看像一張額頭飽滿的側臉。付軍勝喜歡坐在崖石下面看海。“我會覺得很透氣。”時間一長,付軍勝覺得這些礁石似乎都有了靈性,“它們就像我的朋友,一段時間沒見到就會想念。”因為熱愛,在付軍勝眼裏,礁石不僅是一塊石頭,它們還承載着整個自然的歷史。一艘漁船從視線里路過,大海在有規律的呼吸,時間靜靜悄悄流逝。付軍勝總會望着海面遐想:1000年前的海灘是什麼樣子?海灣裏的漂浮物是不是近幾十年才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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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海灘上有專人維護衞生,島民也不會隨意往海里傾倒垃圾,但有時,他還是能從偏僻海灣彙集的漂浮物中感受到人類對自然的“不友好”。拾荒時,付軍勝最怕遇見黑油——遊輪上產生的重油,一旦蹭到鞋上就很難弄掉。黑油是不允許扔到海里的,可海灘上偶爾會出現“漏網之魚”。他還撿到過被焚燒的塑料製品,沖刷後變成了帶着小孔的顆粒,短期內無法被自然消化。

每年七八月份刮颱風的時候,個別海灣會有大量漂浮物出現。付軍勝把這形容為“大海的嘔吐”:“大海就是地球的胃,颱風一攪動,它就把本不屬於它的東西吐還給人類。”這時,他感覺人和自然有巨大的衝突存在。

以"垃圾"裝置呼籲保護海洋生態

在長島海洋生態文明展覽館西側的廣場上,一個天藍色的漁船船艙“站”在海邊,每當海風吹過,幾十個懸掛着的鏽跡斑斑的“鋼鐵水母”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風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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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付軍勝用廢棄的船艙、煤氣罐和廢鐵塊製作的户外藝術裝置,靈感來源於《後會無期》的歌詞“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艘船沉入海底,會是什麼景象呢?付軍勝想象,大概會有很多海洋生物在船艙周圍遊弋,人類產物和海洋一片和諧。

“後會無期”旁邊,是“飛船”。給廢舊的漁船插上廢舊的“翅膀”,它就是一個新的生命。天藍色的船身,配上斑駁古蹟的鐵翅膀,宛若一隻展翅飛翔的海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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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來就是一堆沒有用的東西,把它們做成作品,可能也依然沒有用,但是那種‘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的無用。”付軍勝想用這些作品來引發一種思考。他覺得,人類製造的多餘物品已經夠多了,應該對丟棄的物品進行再創造,讓它們以另一種形式回到人類世界。“沒有所謂的垃圾,所有東西都可以迴歸到正常的材料運轉當中,只是有時候我們沒有想到好的方法。”

2020年,付軍勝發起成立了海洋生態藝術研究所,致力於通過展示長島風景油畫、海灘漂浮物裝置等來表達他對海洋生態主題的思考。“我想把它變成一個公眾的東西,讓大家來審視人與自然該怎樣和諧共存,讓它慢慢地有一種社會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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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理想正在慢慢實現。在以他個人命名的公眾號上,越來越多讀者在文章下面留言,表示深受觸動。那個在海灘上疑問過“擺這些鞋底有什麼價值回報”的遊人,也同他互加微信,成了好友。

“這是我來長島旅遊最開心的事兒,希望能看到你更多作品!”臨別前,遊人對付軍勝寄予厚望。“一定一定,這也是我今天最開心的事兒!”付軍勝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兒,可愛的皺紋爬上眼角。

碧藍色海上,一羣海鷗迎風闖入,金色鵝卵石海灘與形形色色的鞋底融為一體。付軍勝望向海面,高大的身影與藍色大海、靈動的海鷗、時空錯位的生命一起,靜靜地矗立在天地之間。

來源:閃電新聞記者 呂釗 婁冬梅 長島台 王槐 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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