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創造力打開詩意的遼闊世界

用創造力打開詩意的遼闊世界

——關於韓子勇詩集《博格達》及其他

韓子勇的寫作,可分為“新疆時期”和“北京時期”。前一個時期,他完成了文學批評家和文化學者的雙重身份建構。2012年離疆赴京,標誌着“北京時期”的開始,這抑或是某種程度上的“後新疆時期”。一個顯著標志是他重返詩歌,承接並延續20世紀80年代詩歌創作的愛好和熱忱。於是,就有了他的第一部詩集《博格達》(山西教育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

“思”與“詩”有機融合

韓子勇稱這些作品是從20世紀80年代到現在,“一些個人心緒的浮點”。《博格達》意味着他寫作身份的又一次刷新。相比於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這些作品更具個人化色彩和個性化風格——一個批評家、一位學者,其實骨子裏是詩人。從“思”到“詩”,《博格達》的綜合抒情,是一位批評家詩人或詩人批評家的長調和詠歎。

1998年,36歲的韓子勇出版文學批評專著《西部:偏遠省份的文學寫作》,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對“西部文學”的深刻洞察、對地域性的獨特思考,是這部專著的核心和基石。之後,韓子勇轉向文化研究,關注的母題仍是“西部”和“新疆”,內容包括那裏的歷史、傳統、藝術、史詩、民歌等。

縱觀韓子勇“新疆時期”的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思”與“詩”的有機融合是最大的風格特徵。這使他的文字和表達獲得了温度,遠離了學術研究的枯燥與乾澀。敍事、抒情和思辨,在他那裏常常是合一的整體性存在,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有機體。他的思考方式和語言風格,呈現出更多濃郁的詩性色彩。

因此,這本詩集《博格達》並不意味着一位沒有根基和來由的新詩人的脱穎而出,而是持久“潛伏”於批評家和文化學者身份之下的一位資深詩人的顯影和重臨。

對“雲時代”的凝視

“北京時期”是韓子勇詩歌寫作的持續爆發期。工作的變化和生活的變遷,成為改變語言方式和書寫方式的契機。這是一個重新發現和自我喚醒的時刻,也是如他所説的“意義的光,劃過一道拋物線,過早墜下,快要落到地面、落到虛無了。但也似乎解除了侷限,豁然間開闊起來”的時刻。《博格達》是語言減法、思想提純和抒情蒞臨的結果,也是“雲時代”雲下凝神和虛靜的產物。

組詩《大有》是“北京時期”的代表之作,同時關注現實和內心,思想性和抒情性並重,兼具審慎的獨白和鋭利的哲思,並且不乏自我考問。一種內省的、辯證的詩學,在他的字裏行間遊走、駐留:“沒有對錯和意義/沒有捷徑和驚喜/命運的鋒刃/剝開一切虛情假意/……所有的美/都帶一點醜/如同沒有完美/如同隱隱的羞愧”(《所有的美》)。這使我想起同一時期詩作中“很多壞/如同好”的辯證和悖論,“世界相安無事/令人心碎/語言很難説清/那種壞”(《很多壞》),這是詩人惆悵與憂慮之所在。

詩的辯證法,打破了二元論和二元對立,是一種百感交集狀態,但不是一種無謂的自我糾纏,它同樣體現對世界的無限理解、體諒和尊重,因而恍然有悟:“是誰觀棋不語真君子/是誰對弈如神着先機”(《黑天鵝》)。唯有“遼闊的孤獨,領我到心裏”(《光芒萬丈的理想》),這才是一種新的理想、新的光。

從另一視角來説,“遼闊的孤獨”呈現出一幅奇異的現代性圖景:“浩浩蕩蕩的人類/從眼前通過/善心和惡意/大白話和潛意識/史詩和囈語/超我、自我和本我一起登場……”(《互聯網》)。這是一個切身的、富有洞見的觀察,體現了詩人的史詩視野和現實關懷。“雲時代”是地域、歷史、現實和虛擬世界並置的時代。“雲時代”似乎天涯咫尺了,似乎打破了種種界限和壁壘,似乎充滿了沒有交流障礙的“羣島上的對話”。但是,新的疏離、冷漠和虛無,正在形成一座座新的“孤島”。自我,亦以分裂而合一的“超我、自我和本我一起登場”。詩人充滿狐疑和警覺,“從流言到嘀咕/從八卦到陰謀/消息的大洪水/鋪天蓋地/淹沒人寰”(《消息》)。在“消息的大洪水”中,靠岸、登陸和救贖,似乎需要依靠“懷念”來實現:“我很懷念/沒有消息/緩慢平靜/陽光燦爛如七星瓢蟲/一動不動的日子”(《消息》)。

對新疆充滿拳拳深情

當然,“北京時期”並沒有與“新疆時期”割裂,詩歌中內在的血緣和經脈沒有斷裂,就像“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是一條大水下來的。“北京時期”某種程度上來説也是“後新疆時期”。是的,“新疆”是《博格達》中反覆出現的主題,也可以説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

新疆是韓子勇的追憶與回望、渴慕與眷念,充滿了拳拳深情。在組詩《一半歡喜 一半憂愁》《完美的旅途》中,他寫出了這種赤子般的深情,這種百感交集。“如同你的最甜和最苦/……也如你遼闊的面龐/一半歡喜 一半憂愁”(《致新疆》)。這些作品,如同蒙古長調,如同刀郎木卡姆,一種草原詠歎,一種曠野搖滾,“隨風過山崗/綿綿青草地/歡樂復憂傷”(《長調》)。

展讀《博格達》,韓子勇離開新疆前夕寫下的作品,尤其使我感同身受,產生強烈共鳴和惺惺相惜之感。“離開”意味着“憂傷的潮水漫過額頭”,而且“這憂傷像沙棗樹流出的膠液/……每一場秋雨就更多一些/剛結痂凝固又開裂迸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住”(《一想到就要離開你》)。對已過中年的人來説,離開一個久居之地,是在場後的不在場,是挪移、隱跡、撕裂,也可能是“克服命運”。他把自己的“離開”比作一塊戈壁石的“出走”,“我走後空下的那個小窩/只有拳頭那麼大/但給我留着/別長草也別讓沙子埋住”。無論大還是小、粗糙還是温潤、美玉還是僵石,都是戈壁灘上的“命運共同體”。“現在我就要走了/帶着洗不掉的大戈壁氣息/帶着石頭鋪出來的記憶/我到哪裏/都只能帶着你們的模樣/我到哪裏/靈魂都會悄悄回到原處。”(《我這塊石頭》)

韓子勇有很深很濃的戈壁情結、曠野情結和綠洲情結,這與他出生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有關,這裏是他的“原處”和“原點”。作為一部詩畫集,《博格達》中,詩與畫相得益彰,互為鏡像和鑑證。數十幅繪畫作品,顯示出他的另一種被喚醒和激發的才華。荒原、戈壁、林帶、小路、胡楊、紅柳……是圖像的追憶和回溯,也是另一種詩。詩裏、畫中,他的記憶之鄉總有一條空蕩蕩的黑帶子般的戈壁路,從冷冷清清的早晨到彤雲低垂的黃昏,走着以荒原為家的跋涉者。“在路上”“跋涉”“漂泊”“遊走”等,是典型的西部意象,是一個渺小的個體對西部廣袤空間和無盡戈壁最深刻的體驗與記憶。他説“我喜歡在戈壁長旅”,事實上就是對自由、遠方和無限的體驗和追尋。

智性而浪漫、抒情而內省、簡約而奔放,是《博格達》的總體風格。其中有些作品,具有西部民歌率直而誠摯、熾烈而酣暢的特點,記錄了詩人的人生體悟和心路歷程。詩集取名為《博格達》,富有象徵性,意味深長。博格達是東天山最高峯。“三峯並起插雲寒”,如同三位一體的懸空寺。它遠離塵囂,超然物外,彷彿在召喚遊子,召喚流離失散的人再度回返:“博格達呀/趨炎附勢的人消遁了/空空如也的戈壁灘真好/萬里驕陽/一畝陰涼//您凌亂的額頂和眉骨/白銀閃爍/結滿冰霜/眼睛眯成一線/巡睃遠方”(《博格達》)。博格達既是精神海拔,也可視為精神自喻。“我到哪裏/靈魂都會悄悄回到原處”。博格達就是一個原處,是戈壁情結和新鄉愁的落腳點、歸宿點。

詩,是美善、求真和希望的保險櫃。韓子勇在本質上遠離優柔寡斷的思鄉病,而是堅定果敢的行動派,是一位用創造力打開遼闊世界的人。他用詩抵抗和轉化自己的新鄉愁。如此,詩在對虛無的反抗中,終於真真切切地抓住了那麼一點點光。

如同詩人昌耀的“前方灶頭/有我的黃銅茶炊”,我深深記取和反覆吟詠《博格達》中這兩句詩,“茫茫的沙塵和冷雪間/有一畦青翠閃動”。

(作者:沈 葦,系浙江傳媒學院教授、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 【編輯:田博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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