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程楊松
人間七月芳菲盡,山村田荷始盛開——七月裏慕名去賞荷的山村曰“宗儒”,其名淵雅,其容端莊,數百年來藏匿贛東北深山秘部繁衍生息。深山名“大山”,羣崗羅疊、青峯兀立,似一串綠色的漣漪無盡滌盪向遠方,抬高了人們的視野,撐起了一條環圍的天際線。大山出好水,曰“源頭”,蓄泉成溪,曲折緩款,日夜吟詠不絕,在村頭涵養一片近千畝的冷漿田後繾綣流逝李宅水並匯入滔滔樂安河,直至蜿蜒數百里流注煙波浩渺的湯湯鄱陽湖。
新修的三清山北連接線鋒利若琴絃,盤旋纏繞青山腹地。一輛趕早的SUV似蠕動的音符,撥弄着清晨的旋律。試圖和聲入韻的,有啁啾的鳥音、跌宕的蛙鳴、脆燦的溪聲、婉轉的風語……似乎還有幾幅輕快的呼吸和心跳,彼此融諧、相互默契,交織成一闕夏日鄉村詠歎調。山路忽忽一轉,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一片翠綠流迭的荷田成浩蕩之勢撲面而至。
穿過一座相貌拙樸、蒼苔密被的石拱橋,沿山邊石板路徐行數百步,便可抵身千畝荷田近處。那石板路,那石拱橋,覆滿了時間的舊色——數百年來,靠大山而居、汲源頭而飲的宗儒人,一代又一代,就是走着同一條石板路、跨過同一座石拱橋,漂泊各自的未知遠方,也追求各自的未來生活,回望的眼眸裏住滿了無盡的鄉愁。
一夜驟雨初歇,帶來被濯洗過的微微涼意,荷田上的天空似乎才煙雲流漾、虛涵萬象,卻又霧散雲收、景色清麗,迎風搖曳的青碧荷葉與恣意綻放的俏豔荷花水乳交融、宛然入目——假如綿延鋪迭的上千畝荷田是誰即興潑灑的一軸鄉村水墨圖,那些點綴其中的冉冉荷花便是鮮紅的幾顆印章,一經穿插用印,眼前頓時有了生動的鮮活。
恰如有人信奉雪湖妙於月湖、雨湖和晴湖,相較我所遊賞過的湖荷或塘荷,田荷自有一番獨特的韻致:形勢絡繹婉轉而高低參差起伏,讓她較塘荷多了分氣勢又較湖荷多了分遷變;而近千畝荷田連片成勢,於雨後夾峙羣山之間、隱約雲霧之中,深山的肅穆端然與荷田的柔美嬌麗相互映襯、相得益彰——這獨具其美的荷田風致,此時是山間盛夏的一部分,也是山村宗儒的一部分,卻被我們有幸拾入眼簾、注入經歷,最終成為我們美好的一部分。
沿一條屈曲迴環的竹棧道徐行荷田深處,被水霧浸潤過的濕漉漉的荷葉清香與荷花幽芬益發濃郁清冽,灌注口鼻氤氲肺腑,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目力所及,無邊的荷葉團團鋪展、欣欣扶搖,綠色的潮水般洶湧而去。其上有成羣的蜻蜓橫斜翻飛,畫過一條條虛擬的弧線;有零星的蝴蝶翩翩而舞,宛似被和風吹揚的幾枚花瓣。粉白的荷花東一朵、西一朵、高一支、低一支,亭亭玉立在荷田翠綠的襟懷裏,點染出宗儒盛夏的清雅秀色。更低一些,星散的菱葉隨意浮展水面,卻遮掩不住四野鼎沸的蛙聲和蟲鳴;蠓蟲不時在水面畫下一道道細密的水波紋又消散……不時有絡繹遊客尾隨而至,除了貪看風景、按下快門、縱深呼吸、不時尖叫,有人或坐涼亭閒剝蓮蓬,或摘荷葉覆蓋頭上——在宗儒的荷田裏,他們最終放下矜持,做回了久違的自己。
隨行的榜鴻兄朗聲介紹説,宗儒的這片近千畝的冷漿田,多年來水稻難種、農獲不豐,在前任的手上便隨勢而動,乘美麗鄉村建設的東風,討巧種下了這片高山荷田。真是思路一變天地寬,因為海拔較高、氣温偏低,更晚一些綻放的千畝高山荷田不僅贏得了“夏雨荷”的盛名,成為江西最美的30個賞荷地之一,當年種下的美麗風景早已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美麗收成。榜鴻兄用手一指葳蕤的荷田説:“如今,來大山腳下的宗儒村看一次荷花田、鑽一趟神仙洞、讀一遍村莊史、吃一餐農家飯,已成為方圓百里許多人盛夏無法拒絕的一道清涼。”
年紀不大卻資歷頗深的周支書樂呵呵地説,從他2016年帶動村民成立生態農業專業合作社種下這片近千畝高山荷田和近千畝的油菜、花卉,幾年間慕名而來的遊客持續井噴,不僅合作社成員賣蓮蓬蓮子藕粉等系列產品掙得風生水起,而且為數不少的村民順勢開起了農家樂和特產店,家裏是賺得盆滿缽滿,也帶動了38户入社貧困户實現分紅入賬、脱貧致富。“如果説宗儒村的綠水青山就是宗儒人的金山銀山,那宗儒村的千畝‘夏雨荷’就是宗儒人的一隻‘聚寶盆’”,周支書爽朗的笑聲裏,透出村幹部“標配”的精明和自信。
隨着榜鴻兄的指向,我看到堆疊湧漾的荷葉上水珠隨風滾動、玲瓏剔透,似一顆顆晶瑩潤澤的珍珠,那是一夜雨水的餘緒,或者清晨露水的凝結,又或者是山野之筆渾然天成的一枚枚詩句——或許,“驟雨過,似瓊珠亂灑,打遍新荷”當是寫給荷田的;“平波浮動洛妃鈿,翠色嬌圓小更鮮”當是寫給荷葉的;“豔妝臨水最相宜,風來吹繡漪”當是寫給荷花的;“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當是寫給鷺鳥的;“草頭蛺蝶黃花晚,菱角蜻蜓翠蔓深”當是寫給菱角、蜻蜓與蝴蝶的;“采采荷花滿袖香,花深忘卻來時路”,是寫給無數個“我”的……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則是寫給宗儒村和宗儒人的吧。在這些晴耕雨讀、詩禮傳家的宗儒人,在時代的流變與務實的操守中,讓這份始自大山與源頭的宗繼與傳承,有了新的詮釋與可能,釋放出新的快意和詩意。
此時,一片烏雲被風多事推搡過來,盤桓荷田上空。山中的雨説來就來,頓時淋濕了一串足音和尖叫。而我,卻欣然無顧、閒庭信步——我不介意被一場夏日裏宗儒的荷花雨“濕身”,更不介意被這場荷花雨澆灌一顆已漸枯萎的“詩心”。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中國青年作家報》2022年7月26日 第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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