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融水,尋找苗族人的工藝之魂

在融水,尋找苗族人的工藝之魂

在融水,尋找苗族人的工藝之魂

本文首發於《中國—東盟博覽》2020年9月刊

撰文/%20顏橋宏

在融水夢嗚苗寨天山北坡的溝谷帶,盤旋着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名為雙龍溝。當我站在溝頂懸空100米左右的棧道上,俯瞰整片溝谷,如履薄冰,才驚覺山中的溪流竟分為兩股,高濃度的負氧離子將溪水暈染成墨綠色,如同兩條環抱在一起的巨龍,急轉直下。

8月的雙龍溝,依然炎熱,立秋新添的細雨,不過增加了棧道的濕滑。由於落腳點有限,在寬不足1%20米的窄道上,往來遊客需側身,小心翼翼地錯開,才不至於一腳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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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龍溝空中棧道(攝影/韋世宏)

搖晃的鎖鏈和風聲中,我聽到身後傳來踏踏的腳步聲。一位婦人右手持着單反相機,腳下緊湊,閃轉騰挪間很快便甩開了我。在談話中,我得知她是景區拍照的工作人員,更是當地苗族人。

在大約20%20分鐘後,我終於走完了空中棧道,帶着同苗人一起征服險山惡水的勇氣及一身青色,來到了山腳下的夢嗚苗寨。

苗銀非銀,而是寂寞和忍耐

歷史上,苗族的祖先可追溯到原始社會時期,活躍於中原地區的蚩尤部落,他們多次遷徙,由黃河流域至湖南,與當地的其他少數民族統稱為"武陵蠻""五溪蠻"。而其中一部分不斷向西南遷徙,唐宋時期進入今廣西融水苗族自治縣。

廣西苗族村寨多依山而建,有大有小,小者幾户,大者幾百户,房屋一般為"上人下畜"的吊腳樓或三開、五開間的平房。初到夢嗚苗寨,眼前是一座座典型的幹欄式建築和鼓樓,在建材上尤以木件組裝、頂上蓋瓦的最為特色。午後下了場小雨,加上不在旅遊旺季,街上的遊客零零散散,因此並未得見蘆笙瑟瑟與大口喝酒的攔門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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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貴兵在制銀(攝影/韋世宏)

馬貴兵銀飾工藝坊就開在離寨門不遠的半山坡上,店內不時傳來切割的打磨聲。馬貴兵正在完成一道拉絲的工序,長時間的專注汗濕了他的白色%20polo%20衫,屋內的光線很暗,但他的眼鏡上分明閃着銀色的光——他是廣西壯族自治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苗族銀飾鍛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

"初中畢業後,我父親一分錢都沒給過我。"回憶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馬貴兵説,想賺錢幾乎是當時學做苗銀的全部初衷。1975年出生的馬貴兵是融水縣香粉鄉中坪村人,他%2017%20歲就開始跟隨父親學習苗族銀飾製作手藝,至今從事這行已有二十多年。"我父親和我爺爺都是銀匠,以前我待在家裏學手藝,幾個月都不出門,不知道的村民都説我是全村最懶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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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畫《雁過苗寨》(攝影/韋世宏)

一幅銀畫作品《雁過苗寨》,他埋頭苦幹兩個月;左江花山岩畫申遺成功,他的賀禮銀製工藝畫《花山岩畫》耗費半年心血。熔銀、鍛打、拉絲、吹燒、雕花、打磨、拋光、洗滌……每一道工序,都是時間的註腳。

從店門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顆銀花絲繡球,以及展櫃上的外觀設計專利證書。在日光與燈影交錯下,銀製繡球忽明忽暗,如鎮店之寶般惹眼。"這個繡球有幾十瓣,每一瓣的大小都不同。"為了精準掌握銀花絲繡球的尺寸,馬貴兵花了兩個月反覆試驗,無數次對銀繡片的規格進行調整。"焊接的時候是最難的,要是一不小心融化了,就得回爐重造,等於一個星期都白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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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貴兵的工作台(攝影/林涵)

馬貴兵的工作台臨街,窗外的光照在木桌上,可以明顯看到一些錘子的握把上拋着光,這是長年經人手的痕跡,在文玩行又叫包漿。"你看我的食指、中指,還有手掌這裏的老繭,這些都是反覆練習、歷經無數次失敗留下的印記。"苗族對銀匠的要求,實在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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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衣上的精美銀飾(攝影/韋世宏)

苗語有言"無銀無花,不成姑娘;有衣無銀,不成盛裝"。苗人愛銀,每逢節日坡會,更會盛裝披銀,鳳冠花帽,款款而來。融入了社會風俗的銀飾,對銀匠的要求早已不再侷限於審美功能。唐宋時期,苗族銀飾以多、大、重為主,而到了明代卻衍生出區別婚否、饋贈定情的功能。清代"改土歸流"後,隨着漢文化的滲透,苗族銀飾更是趨向纖細、複雜、精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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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冠(攝影/韋世宏)

"我父親是一個很固執的人,他其實有錢,但是他就是不肯給我。"馬貴兵説,當年為了掙創業的資金,他苦苦在家磨了一年,到春節趕坡會的時候把處女作的銀冠售出,兜兜轉轉,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最難的啊……是守得寂寞和耐心吧。"

臨近傍晚,店裏的客人多了起來,馬貴兵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從工作台回店內的廚房做飯,沉浸在制銀中的他,似乎忘記了吃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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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合苗繡的銀鐲(攝影/林涵)

苗繡非繡,而是在織滄海桑田

"揹着娃,繡着花,護着老,養着家。"融水縣彩雲苗藝的宣傳欄上掛着這樣一句話,這也是李伊園成立公司的初衷。除了是公司的總經理外,李伊園還是自治區非物質文化遺產苗族刺繡代表性傳承人。

苗繡起源於古代濮人的雕題文身,即用野刺刺破皮膚,塗以硃砂或其他色彩,在人的身上刺仿某些動、植物的花紋,以便與周圍環境融合,從而更多地獲得生存的主動權。後來,隨着蠶桑技術的出現,雕題文身開始從殘酷的護身藝術逐漸形成美的服飾藝術。長期以來,苗繡依賴着民間傳承,傳授方法為母傳女,姐教妹。時代變遷,如今苗繡式微,一百多種不同的繡法在自生自滅的狀態下有失傳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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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針引線的李伊園(攝影/顏僑宏)

"我是從大山裏走出來的孩子,一個地地道道的苗家姑娘,我從小就會刺繡……但是現在做手藝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以後我們這幫人肯定是越來越值錢。"見到李伊園的時候,她已經穿好苗族的盛裝在迎接我們了,炎炎夏日,錦衣銀冠的她卻絲毫不顯疲憊。在開始採訪前,李伊園帶我們參觀了繡孃的工作室。

與其説是工作室,這裏更像一個車間。

潔白的牆體,光滑的大理石地磚,空氣中散發着布料獨有的樸素香氣;八台縫紉機在繡孃的操作下整齊劃一,牆上掛着你能想象到所有色號的毛線筒,絢麗如一道彩虹。一針一線之間,精美的苗繡便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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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娘工作的車間(攝影/顏僑宏)

苗族姑娘、婦女歷來以手工刺繡花紋裝飾自己,點綴生活。苗繡技法多樣,色彩絢麗、協調,構圖講究對稱和諧,同時又不失造型的誇張。在圖案上以花鳥蟲魚等為主,創作天馬行空,不拘一格。不過相對於傳統的手工刺繡,在生產上採用縫紉機可以縮短工藝時間,更符合大部分訂單的經濟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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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紗針法(攝影/顏僑宏)

融水是廣西%2020%20個深度貧困縣之一,脱貧攻堅不僅僅是政府的傾力之為,更多的手藝人也參與其中,李伊園即是其中之一。

2014%20年,李伊園創辦了這所彩雲苗藝,%2060%20多名留守婦女加入繡娘行列,人均月收入由原來的幾百元提高到1200~2000%20元不等。"你要發大財這個不敢説,但只要你手藝夠好,能把它當成一個職業,養活自己,就能把你的生活過得更好。"靠手藝養活自己,很多人做到了。不過,要想讓日漸式微的苗繡有更大的舞台,還需要花費更多的心思和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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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縫紉的繡娘(攝影/顏僑宏)

李伊園説她們其實嘗試過線上項目。"我們叫做非遺數字化,客户可以通過%20VR%20眼鏡,全程觀摩繡孃的製作過程。"顯然這樣高昂的生產成本並不適用於下沉市場,而是更多出現在國際舞台和名流圈。2017年12月7日,"中國傳統手工藝文化英國行'傳承匠心·百年繡夢'"時裝秀,在英國倫敦泰晤士河南岸中心內的聖保羅大廳舉行。身着民族盛裝的李伊園與幾個苗族繡娘走上%20T%20台,現場演繹在苗山裏傳承千年的苗繡技藝,一舉驚豔了英倫時尚圈。

"傳説在榕江曾有一名侗繡傳承人拒絕了與國外某頂級奢侈品牌的合作,因為設計師對她的工藝改動過大。"我向李伊園提出了我的疑惑,想知道她面臨同樣處境時會如何取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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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繡學員的刺繡作品(攝影/顏僑宏)

"我覺得改動不是最大的問題,"李伊園停頓了一下,"畢竟你要生存下去嘛,我自己也嘗試做過很多和現代流行結合的苗族文創產品,就放在一樓的展示廳。"

"我最擔憂的其實還是知識產權問題。"李伊園拿出手機,翻到一個專講各種傳統手工紋路的公眾號,説裏面的很多內容設計,與傳承了千年的苗繡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而卻被對方説成了是自己的創意,禁止使用。她從櫃子裏拿出了一沓繡布,布上還套着防塵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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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針法(攝影/顏僑宏)

"這些布是我早年從寨子裏收來的,大部分是苗族婦女的嫁妝,是象徵愛情的信物,你説怎麼會和這些所謂的'原創'如此相似?"李伊園用手機上的圖片與實物進行着對比,而我卻一時間驚訝於這些苗繡的華美,忘記了她的重點。

這些布料的針法極其精密,精通刺繡的人可以一眼看穿其針線已遊離在布料本身的紋理之外,拿近細聞,可以嗅到時間的味道,而那些繡在上面的一絲一線,此刻如同一個活的繡娘,在向我講述着她的風雨,她的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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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紙繡針法(攝影/顏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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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紙繡針法(攝影/顏僑宏)

"這塊叫剪紙繡,它的特點在於華麗的配飾和剪紙;這塊藍色的繡法叫挑花,花紋最細,耗時最久;這塊黑色的叫數紗……"李伊園想了一下説,"數紗的針法已經失傳了,這是很久以前我從一位老婦人那收來的。"

"失傳了?那她現在還繡嗎?"我迫切地問李伊園。

李伊園沒説話,後來我在整理手稿時在網上查到了關於苗繡手藝人的這樣一段話:

"刺繡的生命是有限的,在我%2075%20歲那年完成了最後一件老衣,就如我生命的結束一樣,繡花是苗家女人一生最值得榮耀的事情。"

離開融水的前一天晚上,我被百節苗寨的攔門酒灌得有些醉意,於是決定在這個小縣城中漫步,吹吹風。夜幕降臨的融水,霓虹燈下來往的人,喧囂而過的電動三輪,如半座水泥森林,與山外的世界有着同樣的肌理。夜色中,我看到一家照相館的展示櫃上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穿着苗衣,頭戴銀飾,笑得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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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來源於《中國—東盟博覽》2020年9月刊

排版:黃利霞

審定:黎 敏

在融水,尋找苗族人的工藝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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