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1879 ~ 1964)為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書法家。書藝上,其碑體書法與標準草書兩種書體的巔峯成就早為世人所公認,然而他並不只是純粹的書法家,亦是革命家、教育家、政治家。于右任的一生便是由這多重身份交織而成,而書法與詩文更可謂是其生命的寫照,小至修身或親友間酬贈的“小用”,乃至公益賑災募款或提倡標準草書以強化國力的“大用”,皆藴含着豐富的社會互動面向。
本文即以本次台北故宮“自然生姿態”展出作品為實例,着重説明於右任書法的社會性,引領讀者從人際關係、書寫物質等角度,來欣賞于右任作品之內涵;並瞭解他在面對親疏不同的對象時,如何透過書法與之互動;又如何讓書法成為其可運用的資源,在社會中發揮實際的影響力。
于右任書法的酬應面向
出版物、招牌與匾額題署
求得名人字跡或者擁有其書法,在中國的文化脈絡裏確實是一種榮光。民國初年,當時30 多歲的于右任已頗具社會名望,此段時間亦是他碑體書法形成的時期,上海書畫會多次請于右任為出版物書寫之題簽,便是方折勁挺的碑體書法。出版社以直接複製其書跡與影印的方式在報紙上刊登廣告,藉由名人與好字為出版品的銷售拉抬聲勢。通常《申報》元旦若有增刊,該版面多為向民眾祝賀新年的工商廣告,或由報社高層藉此機會向讀者支持致謝。1928 年增刊的報紙刊頭,特由於右任以魏碑書法題寫“申報元旦增刊”,旁邊刻意保留“于右任”署款與“於”印圖章,顯然是強調書法本身出自名家之手的價值。
于右任書法深受時人的景仰與愛慕,亦可從華商書局刊印發行其作品一窺情況。在1930 年,華商書局刊登一則預購《于右任墨寶》的廣告:“是冊悉為先生自擇得意傑作,用珂羅版精印,以惠士林。凡愛慕先生妙墨者,知必爭先預定也。”待此書正式出版,廣告甚至指出該書收錄于右任“扇畫兩頁,殊為名貴。凡景仰於先生墨寶者,宜入手一篇”。雖然後來有文藝評論認為,這本書所收的作品皆為其外甥周伯敏代筆,但從這個現象,可略窺于右任書法在當時受歡迎的狀況。
1931 年就任監察院長後,于右任在書法上的酬應場合明顯增加,求書者日眾。今日傳世所見碑體於書,多以這個時期的作品為主。名人墨寶在當時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對於右任而言,其書法就如同報紙一樣,具有傳播能力,因此在考慮對象與身份後,如何選擇適宜的內容便是重要的事情。藉由選句的抄錄將書法藝術與文字的思想內容包裹在一起,如此便可以利用書寫作為理念傳遞的工具,透過書法家的高社會能見度傳播至每個角落。同年4 月杭州舉行全國運動大會,于右任影印50 份孫文書“尚武樓”致贈,並親自在下方題跋:“‘尚武樓’三字,為總理所書,贈中華武術會者。總理生平不習書,亦無暇習書,而其渾厚淵穆之氣,自入於古,所謂人書俱高也。中華全國運動會開會於杭州,因從吳志青同志手,索來影印,以贈得勝者。尤願總理之奮鬥精神,普及全國也。十九年黃花岡紀念日于右任敬記。”(《申報》,1930 年4 月4 日,第20480 號,12 版)
在黃花崗紀念日寫下這番話,別有深意。于右任此處“渾厚淵穆”之氣,可以聯繫到他與孫文對魏碑的評價,他們認為魏碑帶有尚武的精神,這正是清末所欠缺的。因此之故,特以這三個字致贈全國運動大會,希望透過個人體魄之強健進而使國力強盛。于右任傳世作品經常可以見到抄錄總理遺訓與孫文相關思想言論,它們應該肩負着宣揚理念的使命與期待。
從條幅、楹聯管窺時局與人事
至於個人書法的應酬部分,則是取決於書家與對方熟識程度。于右任寫給曾任立法委員的陳桂清(1901 ~ 1995)兩件碑體時期作品,線條圓凝厚重,結體舒張,略帶方扁,起收筆隨勢而至,不刻意經營,然筆畫之間可以看到于右任運筆的靈活。《行書五言聯》聯文皆取自南朝梁的文學作品,上句出自江淹《雜體詩》的“自顧非杞梓,勉力在無逸”,下聯出自《文選》的“推分得天和,矯性失至理”,旨在勉勵自身努力不懈,並順應本性以合於自然之道。另一件《行書》取自南朝宋羊欣(370 ~ 442)《採古來能書人名》,對東漢書法家張芝勤學練書的描寫(圖1):“宏農張芝,高尚不仕。善草書,精勁絕倫。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後練。臨池學書,池水盡墨。”張芝被譽為草聖,擅長章草,又創今草,唐代張懷瓘《書斷》描述其書寫運筆隨勢而至,心手隨變,已臻通達之境。于右任的選句,無論是江淹“勉力在無逸”,或是羊欣記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墨”,旨意在勉勵有志於文藝者應持續不懈、勤加練習。于右任自己曾説學書的要旨在於“多讀、多學、多臨、多看”,並且在《寫字歌》提出書寫應“純任自然”的觀念。陳氏喜好書畫,亦能書能繪,出版過《陳桂清畫書詩選輯》。于右任應是知道陳氏鍾情文藝,特別緻贈這樣的選句。
1- 于右任,《行書》,台北故宮藏
此外, 于右任也曾應《台灣新生報》社長李萬居(1901 ~ 1966)之邀,為該報題寫刊頭(圖2),並於來台後結識任職於該社的黃玉齋(1903 ~ 1975)。黃氏為台灣艋舺人,在廈門大學完成學業後,於上海法學院任教,曾任台灣新生報社叢書委員、台灣大學經濟系副教授、台灣省文獻會委員等職務。黃氏求學時受革命思潮影響,致力於南明史、台灣抗日史研究。于右任一生為革命奔走,選贈給黃玉齋的兩件自抒之作,皆為感嘆當下時局而發。一件為1950 年雙十節所書《草書黃花崗詩》:“黃花岡上有啼痕,白首於郎拜墓門;三十餘年真一夢,憑闌不忍望中原。”此件雖為草書小品,但用筆、結字講究,整體書寫流暢自然,起收筆不作雕琢,而多有顯露筆鋒之處。原詩創作於前一年2 月,于右任到廣州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謁陵後,有感而作。來年,于右任便因時局變化來台。另一件為1951 年書《草書七言聯》(圖3):“地運百年隨世轉,帆船一葉與天爭。”聯文以草體夾雜行楷,筆畫渾厚圓潤,沉穩中有流轉輕快的線條為調劑,結字狹長寬綽,為來台之初的書風表現。全作為1923 年《過台灣海峽詩》:“激浪如聞訴不平,何人切齒復譚兵;雲埋台島遺民淚,雨濕神州故國情。地運百年隨世轉,帆船一葉與天爭;當年壯志今安在,白髮新添四五莖。”選錄的內容對志於革命的同道來説,具相互勉勵之意。
2- 于右任題寫《台灣新生報》刊頭大字。圖片來源/ 林宛儒
3- 于右任,《草書七言聯》,1951,台北故宮藏
並非所有受書者都能清楚追尋出與于右任交往的關係,例如總統府移撥的《草書五言聯》。此聯原懸掛於總統府介壽堂,聯文為:“滄海波全定,神州日再中。”內容出自丘逢甲(1864 ~ 1912)於清光緒二十四年(1889)所作《戊戌元旦試筆》一詩,表達對當時清德宗(1875 ~ 1908 在位)變法圖強的期待。這件作品未繫上款,結字穩固均衡,點畫間多見宿墨暈開的表現,增添整體圓潤渾厚的效果,是于右任70 歲時期的佳作。聯文內容對於執政者表示期待,若以此作原本所在地總統府來考慮,顯得相當合情合理。傳世亦可見到數件書寫相同內容的五言聯,落款的對象皆異,顯然難以從內容來劃分受書者的屬性。
在多數的應酬活動中,于右任不見得都能透過選句與受書者互動。1931 年1 月,于右任結束陝西賑災事務的視察,搭火車至徐州,“抵徐後,在車上為地方各報題字,精神甚佳。有其女公子及秘書等隨行”。在這樣的情境中,于右任的書寫相對屬於比較被動的角色。在台灣,這類由於右任為各公私機構題寫匾額、招牌、楹聯的例子甚多,許多至今仍沿用。
面對不清楚的對象與場合,書寫“為萬世開太平”的條幅來贈送,似乎是于右任認為既能快速圓滿完成,又能藉以宣達自己重要理念的內容。他在1963 年的日記中提到:“今天為馬來西亞來訪議員每人送‘為萬事開太平’一單條。要扭轉時局,實不容易,但不可不盡力。盡力自有扭轉之日。”另亦有提到1948 年,于右任競選副總統時,相較於其他競爭對手以流水席宴請各地代表,他則是書寫了近2000 幅“為萬世開太平”分贈給各地代表。在無法確知觀眾性質的情況下,這就是于右任的因應之道。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句話也正是他最深的期待,在三子於中令的回憶裏,于右任經常題寫此句,而受父親影響最深的話語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句話,也成功地烙印在時人對他的印象裏,1964 年,郵政總局發行一枚“元老記者于右任”的郵票,上面即選用了于右任所書“為萬世開太平”。(圖4)
4-1964 年郵政總局發行“元老記者于右任”郵票,上面有于右任所書“為萬世開太平”。
圖片來源/ 林宛儒
代筆人周伯敏
面對索字者,于右任幾乎是來者不拒,他認為寫字是一種樂趣,也是一種運動,但每日要應付的寫字量相當大,關於其代筆的説法亦不絕於途。20 世紀30 年代,《申報》就有兩篇以筆名發表的文章,談論當時政壇要人的代筆人問題。《黨國當軸代筆人》稱:“于右任喜於晚間寢前揮毫,瀟灑脱俗,自成一家。其甥周伯敏摹仿逼似,幾可亂真。(華商書局印行之於右任墨妙十之八九為周所書者)。”(《申報》1932年6 月24 日,第21269 號,10 版);《幾位黨國顯要的代筆人》稱:“黨國顯要,長於書法的,頗不乏人,可是他們為了酬酢文字,求者紛紜,幾於應接不遑。一時請人代筆,並非故意以偽亂真,或存心魚目混珠……監察院長於右任氏,書法精工,飲譽海內外,近歲亦澠由其甥氏代筆。”(《申報》1937 年8 月4 日,第23076 號,16 版)據與他親近的友朋、下屬指出,于右任贈字並不假手他人,然冒名寫假字的例子在當時是有的。還提到于右任路見自己的假字招牌,甚至主動向店主表明願意揮毫致贈一幅真跡的軼事。
書寫的人際關係&物質性
儘管普通酬應的書寫佔據于右任不少時間與精神,對於交情特別、關係非同一般的對象或是自己家人,無論在選句、筆墨、用紙等仍皆有其用心處,反映出他們之間特殊的互動關係。以下試舉三例論之。
何應欽
何應欽(1889 ~ 1987),字敬之,祖籍貴州興義,曾參與辛亥革命、北伐、抗戰等戰役,歷任行政院長、陸軍總司令等,並代表第二次大戰中國戰區受降,為陸軍一級上將。
自20 世紀20 年代末期起,于右任因與何應欽在國家政務的理念上相近,故彼此有相當密切的合作。這段時期,二人共同參與的會議或提案的內容幾乎日日見報,如聯名提案陝西、甘肅的賑災撥款。此外,在廣州與南京政府面臨分裂崩解時,于右任與何應欽更是多方奔走聯絡,居中協調,以求得各派人馬的合作團結。
于右任寫給何應欽的作品,大抵都落在這段時期,其中有幾張用紙亦相當特別。如書唐李中《春日作》的《行書五言聯》:“乾坤一夕雨,草木萬芳春。”約作於50 歲前後,寫在表面縝密而平滑的蠟箋上,由於塗布了蠟,墨汁難以滲入紙張纖維。在書家精湛的控筆能力下,線條仍維持一貫的圓厚質量,墨色的明顯層次也讓線條變得更加潤澤立體,搭配開張的結構,視覺上顯得極其厚重雄強。同樣以碑體書法書寫“稟生民之秀,賦正氣而興”的《行書五言聯》(圖5),則使用了砑花宣紙,兩張紙皆以龍紋為底,在於右任書跡中較少見,為比較講究的書寫用紙。這件作品起筆、運筆都很講究,然收筆方式比較特殊,為凝練厚重的線條營造出趣味與變化,增添了楷書書寫的活潑感。于右任兩件作品的選句,皆表達出有為者應給予人民安居樂業生活,並貢獻國家、強盛國力的期許之意。
5- 于右任,《行書五言聯》,台北故宮藏
還有兩件內容錄自倪瓚題畫詩。一件紀年民國二十年(1931),全作以小字魏碑楷體抄寫,為其用心致意之作,類似的作品在該時期較為少見。另一件民國於右任《行書》,用筆自然而不拘泥,結體闊綽舒展,字的大小與輕重也有所變化,沒有一般楷書容易出現的呆板排列狀況。全作點畫線條較少北碑的刀刻趣味,比較多渾厚朴實感。于右任抄錄倪瓚詩的傳世作品不少,他曾表示欣賞“倪瓚的迂”,以自己所愛詩句贈送最重要的政治夥伴,顯示出書家對受書者的相知與重視。于右任寫給何應欽的這些作品中,無論在物質、文學或書法的層面上,莫不反映出兩人非比尋常之關係。
王新衡
王新衡(1908 ~ 1987),字子常,世籍浙江慈溪,曾任立法委員,來台後從商,擔任亞洲水泥董事長、遠東紡織常務董事。王氏雅好文藝,每月與張大千、張學良、張羣等人輪流做東的聚會,自稱“轉轉會”(圖6),幾位成員與于右任皆有文藝或政務上的互動合作,彼此互相熟識。
6- 轉轉會成員之藝文聚會。從左至右:張羣、張大千、王新衡、張學良、徐雯波。
圖片來源/ 林宛儒
于右任贈王新衡的作品,分別書寫於40、70、80 歲時期,選用的紙張表面特別光滑細緻,能清楚保留運筆動作的痕跡,展現書法家之功力。其中一件《行書》錄清代葉昌熾(1849 ~1917)《藏書紀事詩》中所收的陸筠詩作。書寫時結字與用筆較方扁,筆力雄健,質樸中帶豪邁,保留較多的魏碑筆意。此作筆墨枯濕變化大,但是在於右任渾厚的線條處理下,視覺上頗為平衡,細細品味方能看出其中用心所在。這樣的筆墨實驗性質頗強,與于右任留給於彭的《行楷戎昱寄許鍊師詩》有相近之處。第二件《草書》為王新衡選錄明代僧人雪浪洪恩(1545 ~ 1608)《望亭飯僧作》詩中寫景抒發閒適心情的部分(圖7),雪浪為華嚴宗南方系法師,被譽為晚明第一詩僧。此詩為雪浪被迫離開大報恩寺居於望亭時所作,表達心淨則望亭草菴即華嚴國土。全作寫來從容不迫,勻整而圓潤,墨色層次變化細膩,足見其運筆功力。第三件文字選錄自《孟子・盡心》篇(于右任《草書》),取君子固守其分,不因窮達而進退失據之義。本幅結字闊綽疏朗,點畫不拘成法,整體墨色較淡,順着運筆的軌跡與提按頓挫,在紙張表面形成豐富的墨痕層次,與常見凝練圓潤的用筆頗不相同,另有一番趣味。
7- 于右任,《草書》,台北故宮藏
於彭
最值得一提的是台北故宮受贈的18 件於氏家傳珍貴書跡,乃由於右任次子於彭(1916 ~)所捐贈。於彭,字仲岑,曾任行政院參議、外交部大使等職務。在此之前,於彭已經陸續捐出幾批作品給不同的典藏單位,而這18 件是他認為質量最精良、最捨不得捐出的最後一批。據於彭回憶,這批書跡很多都是在完成他人索求的應酬之後,于右任書聊以自娛的作品,完全表達書家的情性與意趣。這批作品大多書寫於潔白平整的玉版箋上,以20 世紀30 至50 年代所書為多。據《行書李白夜泊牛渚懷古詩》紙張邊緣紅色印記,可辨認出此紙為上海大吉祥監製的加重玉版宣,證實過去提到于右任喜好使用這種紙張的説法。這類宣紙,潔白細膩,能讓墨色表現層次分明,屬於較講究的書寫用紙。這件作品約為50 歲左右所書,鈐蓋較少見的“于思”印。“于思”一詞見於《左傳》,指鬍鬚濃密的樣貌,與其“髯翁”號意趣相同。全篇雖然運用許多行草筆法,仍帶有濃厚的碑體氣息,整體融合得十分自然,為其筆墨精良之作。
從書寫的類型來看,這批作品也有傳世相當少見的小字行楷作品與飛白較多的碑體書法,可以拓展對於右任書藝成就的認識。如《行楷諸葛武侯傳節句》(圖8)、《行書七言聯》(圖9)等作品,于右任以碑體書法為主,結字較寬扁,渾厚的筆畫夾雜飛白的使用,卻能儘量保持中鋒用筆,使線條呈現一貫的厚度,讓字體達到均衡的狀態。唯有透過仔細觀看,細細地品賞,方能體會書家匠心獨運之處。民國二十一年(1932)《行楷鐵琴銅劍樓書目節句》的字體則蜕掉更多碑體的面貌,線條勻稱圓潤,有一種鐵線般的遒勁。這種不常見的筆法似乎帶着試驗性質,頗能與於彭指出這批作品多書以自娛的説法相吻合。
8- 于右任,《行楷諸葛武侯傳節句》,台北故宮藏
9- 于右任,《行書七言聯》,台北故宮藏
從一封寫給於彭的家書“你年輕有力……現既留學,則應念國難嚴重,對自己學問要格外努力,更要要求有實用”,可以看到于右任對子輩的期許。這些家傳之作除少數無落上款,大部分上款為親屬,以抄錄修身治國及經世致用色彩較強的篇章為多,與一般所見較為不同,應可理解為對家人的勉勵。
在於彭捐贈的作品裏,有一件83 歲所書的《行楷漢書節句》(圖10),以十分少見的行楷抄錄《倪寬贊》予於彭,顛覆一般對於右任晚年書風的認識。倪寬(?~公元前103年)為漢初著名經學家、政治家,出身貧困,努力學習而有機會為官,從政時能體國恤民,又興修水利,影響深遠。全作偶摻草書,亦不作連筆書寫,墨色暈染自然,筆畫鎔鑄了標準草書裏可見的圓實線條,不露鋒芒與圭角,完全不是一般所見的標準草書風格。這樣的作品不僅擴充對於右任晚年書風的認識,亦使觀眾得以一窺其晚年的書學成就。
10- 于右任,《行楷漢書節句》,1961,台北故宮藏
又如在76 歲贈與其孫於建中的《行楷呂坤呻吟語》(圖11),抄錄晚明呂坤(1536 ~ 1618)《呻吟語》:“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潛其心,觀天下之理。定其心,應天下之變。”呂坤此書有不少修身治國的精闢言論,希望藉此提出救國良方。全作行楷為主,夾雜草字,卻顯得自然融合。其中兩組詞彙“其心”“天下之”,出現五次,于右任克服重複性的難題,形成同中有異的趣味變化,反映出書家精湛的能力。
11- 于右任,《行楷呂坤呻吟語》,1954,台北故宮藏
另有兩件于右任書自抒詩作,上款“彭兒存之”,明顯帶有較強烈情感抒發的面向。一件是《草書辭鬥口農場詩》:“萬木參天起箭楊,玉屏飛翠護農場;餘生誓墓知無日,白首依依去故鄉。”1929 年的陝西大饑荒,造成數百萬人餓死,于右任以老家涇陽鬥口村祖產為基礎創辦“鬥口村農事試驗場”,向農民傳授農耕技術,並立囑願將農場捐出。1941 年,他為前往甘肅、青海等地考察如何建設大西北,辭別農場,而作此詩。這件書寫時間為來台前數月,當時大陸局勢劇變,心裏應是五味雜陳,用筆顯得特別激昂。另一件為1931 年所書《行書謁黃花岡七十二烈士之墳詩》(圖12):“黃花岡前故人哭,料我今世再來不;餘生莫遣神州慟,採得黃花已白頭。招國魂兮思國殤,報國羞謁黃花岡;黃花滿地天如晦,白首安能死戰場。”詩作與書法約為同時完成。身為同盟會一員,于右任曾多次前往黃花崗悼謁,這一年時局動盪,先有寧粵分裂,後發生九一八事變。于右任此時為促成寧粵兩派合作而奔走於兩地之間,在此不安氛圍下,詩作透露出格外沉重的心情。全篇行楷夾雜草書,結字寬博,筆墨精良,是此時期碑體書法佳作。
12- 于右任,《行書謁黃花岡七十二烈士之墳詩》,1931,台北故宮藏
于右任的傳世書跡內容包羅萬象,不僅因為他的古典文學涵養深厚,還因為作品富有改革理念,與時代脈動結合;加上他交遊廣闊,索書者眾。這些書法的背後,原來都有豐富的情感交流、人際互動層面,一旦作品所在的社會脈絡被改變,例如轉手或者進入公私收藏機構,原本附加的社會訊息很容易隨之佚失。觀者最能接受到的信息,很大程度在於直接面對作品時對藝術造詣、風格表現的欣賞。但經由本文的梳理,我們可以發現于右任在面對背景相異與親疏不同的各式應酬時,不僅對內容乃至筆墨紙張的選擇皆有所考慮,而且不論是提倡標準草書、捐書法響應他人募捐還是自行義賣,都能看到他強烈“致用”的傾向。顯然,于右任的書法,不管是社會性強的致用之書,或者是表達情性的自娛之書,都藴含着豐富的文化意涵,留待後人細探、玩味。
文 | 林宛儒,台北故宮書畫處助理研究員
圖 | 台北故宮
本文刊載於《典藏·讀天下·古美術》2017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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